第四十七章 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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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一弓醒的時候喉嚨裏一陣幹澀。他抬了抬手,呢喃一句:“……水。”

    床邊另一人不耐煩抬起手推了他一把:“自己倒。”

    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昨晚仙麗舞廳出來以後發生的事情。這幾年應酬多,場麵上少不了要喝酒,沈一弓也不是沒喝醉過,但想昨夜這樣事情不受自己控製般一路發展的還是頭一次。他喝醉後,記憶與語言功能並不會受酒精影響,最多腳步虛浮、昏昏欲睡,所以雖說“喝醉”,但自己做了什麽說過什麽,仍留存記憶力。

    現在想來……也不算什麽好事。

    沈一弓側過頭,掃過眼床邊睡著的另一人,上身赤裸,手腳大張占了大半張床。暮秋微寒,他把被子也裹去了大半。半張臉埋在枕頭裏,壓了一晚的發絲淩亂翹起,眼閉著不耐煩皺起眉來像是埋怨另一人說話吵到了他。

    沈一弓披起襯衫起身倒水,走回床邊時聞了聞衣領,上頭一股嗆人的煙酒味。

    他抿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後,重新坐在床邊看仍舊再睡的那人:“你不用回去嗎?”

    還在床上躺著人煩躁地翻了個身,把被子扯高了遮住頭。沈一弓無奈揉了揉額角,把另一隻杯子放在他床頭:“要我等會兒幫你叫車嗎?”

    一隻枕頭直接朝他腦袋後飛來,霍左聲音從被子底下悶悶傳出:“你——就不能閉嘴,哪怕一分鍾嗎?”

    沈一弓歎了口氣。他把自己的褲子皮帶從滿地散亂的衣物裏找出來穿上,掛好了領帶,伸手要去碰被角,一隻手卻飛速伸出反抓在他腕部將人一拖。沈一弓忙拿膝蓋頂上床墊,翻身之後手臂用力轉而一把將人壓在了身下。

    被子被他倆這般折騰早踢到了床底下去。沈一弓大氣未動,把人壓在身下,小心避開了他手臂。霍左這時候也已經睜開了眼,不悅瞪著他,抬腿就想把人踹開。這一腳實打實落在沈一弓腿上,可男人卻沒動,隻是疑惑打量著他:“說來昨天我其實就想問了……”

    “怎麽?”

    看沒掙脫開,霍左也沒給他一個好臉色。

    “是您最近年紀漸長,所以體力不支還是如何?感覺……似乎比過去幾年見退了。”

    “你就是這麽跟長輩說話的,沈一弓?”

    沈一弓鬆開了手往床上剩的那部分空的地方倒下,抓住霍左襲來的拳頭,將人圈進了懷裏牢牢錮住他:“我跟一般長輩可不會做昨晚那些事情。又或者說……哪個長輩會和自己徒弟做那檔子事呢?”

    “哦,那我呀。”霍左看再度落了下風,目光沉下,打了個哈欠鬆下手臂上的氣力,“你提醒的對,我也該趕緊再收個關門弟子進來了。”

    “您不會再收徒弟。多麻煩,您最討厭的不就是麻煩了嗎。”他一麵說著,一麵也放開手,一米陽光順著窗簾縫隙照進來,像這兒的氛圍有多寧靜祥和。沈一弓替霍左抹去眼角的分泌物,低聲道,“我聽了些傳言,說您府上這幾年的煙膏耗量越來越大了。”

    “昨晚上一曼與我來說你長了本事,也是有資格有牌麵在仙麗談生意的人了。”霍左從他懷中直起身來,蔑視著他,“可你還沒夠資格爬到我這層跟我指手畫腳。”

    “你在抽大煙。”

    霍左別過頭,沒答。

    沈一弓也跟著坐起來,神情嚴肅道:“昨晚你我喝醉,隻談風月不談別他,現在咱們都醒了,該問的該說的我還是得說。不然下次見你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你名號越發響亮,‘國貨大王’,聽聽呢!下次咱平起平坐的時候你在來與我說吧。”

    霍左言畢,也不再睡了,坐起身也要拿衣服過來穿,誰想沈一弓卻直接從身後橫腰把人給抱住,額頭抵在他後背道:“霍左……別的話我也不想多說。隻是大煙……”

    霍左打斷他:“沈先生,咱們現在交情還沒到那份上呢。”

    見人一時半會兒不肯鬆手,也隻好耷拉著肩,從腳邊散落的衣服裏摸出煙來點上,赤腳斜身地坐在床邊,一雙眼虛虛落在浮動的日光上。

    沈一弓聽他把話說到這了,也拿他沒辦法。兩個人這交情到底到了哪一步——其實有些難講。朋友?不像;師徒?早一刀兩斷了;戀人?哪有隨時翻臉成這樣的戀人。

    他也就隻好鬆開手去靠到床頭,以前想想還有些不是滋味,時日一久,像麻木了,也沒話能說。沈一弓跟霍左要了支煙,說:“那給支煙的交情總還是有的吧?”

    霍左遞他一根,道:“嗯,一支煙的交情是有的。”

    末了還給了他打火機。兩人各自坐床上一角,自顧自地抽著悶煙,誰也沒先說話。半晌反倒是霍左先問了。

    “昨晚,誰先起的頭往賓館走的?”

    “反正不是我。”沈一弓答。

    “你舞廳裏頭就起了,還不是你?”

    “我起了,你說換個地方。那你也大可拒絕我啊。”

    “我說走你就走,你這點出息?”

    “我跟來你就來,那您呢?”

    兩人各自翻了個白眼。

    沈一弓說:“……算了,我認栽。”

    霍左也沒好氣:“我樂意聽你這句?”

    “別說,昨晚您喊得我還都挺樂意聽的。”

    話音剛落,霍左轉過頭就把煙灰往他身上彈,還帶著火星子。沈一弓連忙避開跟著喊:“您這是幹嘛?小孩子也不這麽泄憤的。這衣服紐約貨值點錢呢!”

    霍左咬著煙就笑話他:“你不是‘國貨大王’嗎?怎麽還穿紐約貨,要穿也應該先做榜樣穿國貨吧?”

    “調侃我呢?我也想穿國貨的西裝,可上生意場,還不得穿紐約貨更讓人信服?”

    “呸,裝模作樣。”

    沈一弓抽著煙隨他說,男人罵得再多他也不生氣,隻是等他把話說完了,終究還是沉著聲捏了霍左搭在床沿的手道:“大煙的事……我還是想勸你。”

    霍左原本嘴角還掛了諷笑,聽他這話臉沉下去了,把手從對方掌心下抽回來。

    沈一弓繼續:“我問了一曼姐,她說是因為咳嗽。咳嗽的話咱可以找方子治,不必……”

    “你要走趕緊走,你們市場那麽閑老板失蹤一整晚上都沒人找嗎?”

    “……行吧。”沈一弓把煙按進了煙灰缸裏,將領帶也係好了,“當我沒說。”

    離開前,霍左仍就坐在那兒沒動。沈一弓停住腳步,回過頭:“你明明當年可以施以援手幫助許若農,現在隻是幫幫自己而已。”

    “你不要自作多情,你怎麽就覺得我這樣是不開心呢?”

    霍左的話讓沈一弓徹底沒話好說了。他拎著自己的西裝外套,站在門邊忽然也笑了。

    “是,我在自作多情。”沈一弓拉開門,“祝您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也算是大半年未見,一見就沒什麽好話可說。沈一弓走出飯店時仍然弄不清自己剛剛微妙失控的情緒是怎麽回事。好歹也獨當一麵多年,見過商場你來我往的虛情假意、爾虞我詐,早習慣了將真實情緒藏在心底。憤怒、不滿這些本來就不是成年人應該常擺在臉上的,可隻要是撞上了霍左,沈一弓總覺得自己莫名就會退化回十幾歲愣頭青的時候。

    說實在,這讓他感覺不是太好。

    這些日子太忙,很久沒有了解霍先生情況,最近一次看到他名字還是中央政治局在報紙上公開發表對其委任狀。上海的有人懼他、怕他、有人敬仰他、豔羨他,這些年來,高官政要、軍閥老總來了又走,在上海灘這個華麗的政治舞台上來來去去,唯有霍左、馬維三和尤一曼這三個人在這座孤島上屹立不倒,說起上海有誰會談市長或副市長呢?人們所知道的隻有這三位地下皇帝,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這點沈一弓從來都很佩服霍左,不用說他,上海有多少人不佩服?這兩年霍左也投資了不少實業工廠,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平時聯絡進貨的,沈一弓心底清楚,如果沒有霍左私下暗中施以援手,他的國貨市場不會做的如此順利。

    但若要說道謝?他也還是說不出口。

    是什麽樣的關係,又該算做什麽。

    難說。

    隻是偶然見麵,有那麽一點機會可以肆無忌憚,他們兩人終究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在當時就算沒有什麽保證、言語都無所謂了,像是能觸碰到對方便已知足。這種情緒到底應該算什麽呢?沈一弓已不是六七年前的毛頭小子,該愛的愛過了,該癡傻的也都癡傻過。如今有了自己一份立業之本,奮鬥之心——可偏偏到了情愛上,仍舊是一票糊塗賬。

    他二十五了,這事卻還是分不清、辨不明。

    沈一弓一人走了,霍左仍坐床頭抽煙。年輕的分不清,年紀大的就一定搞明白了嗎?男人皺著眉沒耐性地把煙掐了,嘴裏嘟嘟囔囔自言自語著:“不長記性!真是不長記性!”

    別說二十五有的事控製不住了,三十七的一樣也是。

    人嗎,該過得障一樣都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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