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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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軍閥大批離開上海時,拋售了不少樓盤,沈一弓就在望寧路上花了十幾萬盤下一套小樓。三進兩出帶個院落,還是十幾年前的石門建築,外頭看著洋氣,裏頭瞧著也氣派。
他一個人住,雇了個姓趙的老媽子做五休一打掃衛生做做飯。因也不是拖家帶口,單身一人住在這樓裏再小也顯大了,便登報把空著的三間房低價租給周圍大學畢業的文藝青年。
有一間是租給他公司的財務梁清文了。
沈一弓到家時,趙媽正帶著許誌強在院子裏剝蠶豆。許誌強坐在小板凳上,小手捏著顆豆子掰來掰去的,當玩具了。聽見門一打開,小鹿似的從凳子上跳起來。嘴裏喊著:“沈叔叔回來了!”
一路跑來迎接沈一弓。
男人把這孩子抱起,小男孩聞到什麽,臉一皺:“叔叔,你身上臭臭。”
他趕緊又把孩子放下,自己聞了聞也無奈一笑:“是很臭。我要上樓換衣服,你今天跟著婆婆乖嘛?”
門檻旁那老太太站起來朝他笑笑,說著一口蘇北話:“娃娃好乖的,先生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給您去做?”
“不用,我換身衣服就去公司了。”沈一弓蹲下身幫小強理了理領子,就往樓上去,才進門又想起來,問趙媽,“趙媽,清文呢?”
“你問梁先生啊?他一大早上班去了。”
“哦哦,好。”
梁清文會到沈一弓這兒工作也算是沈老板走了狗屎運了。兩人幾年前有過一麵之緣,那時候尤一曼要搞銀行、辦舞廳,他是燕京大學經濟係畢業的高材生,由程長宇引薦給她做經濟顧問,幾年下來在上海的商界圈內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第一到沈一弓這兒來時,沈一弓挺想不明白的。
那個時候市場才剛剛起步,他勉勉強強還清欠霍左的那筆債務,梁清文來了也不跟他報高價,就一句話。
“我入股,年分紅利多退少補。”
他就這麽在公司立下了。
梁清文這人不愛說話,不愛笑,言語刻薄,把幾個女秘書輪流惹哭過。戴著副金絲眼鏡白白淨淨,看模樣簡直像個拆白黨小白臉,可沒人敢當麵這麽說,真這樣說了都沒什麽好果子吃。這男人一心撲在工作上,來後短短三個月幫沈一弓把上海市場就那麽打開了,賬簿凡經他手都是紅利,也不知怎麽就有那麽厲害的本事。
從他來起沈一弓就一直存疑,直到過年邊兩個單身漢搭夥喝過酒才總算真相大白——梁清文酒量不行,偏偏又愛附庸風雅喝洋酒,三五杯威士忌下肚,醉的抓著沈一弓的手就哭。好在當時也沒公司別的人,要都看見梁財務這副模樣將來他是一點威信都沒了。
他哭什麽呢?
哭婚姻。
“小沈啊,我是真的愛一曼呀!”
開頭一句話就足夠沈一弓驚詫半天。
一曼?哪個一曼?上海灘風雲女皇的那個尤一曼?
梁清文喝醉了,哪管得到沈一弓有多驚訝,隻顧自己滔滔不絕地哭訴,當初是如何愛上了她曼妙風姿,後來又如何情深不壽,秘密結婚也無所謂,隻要能同她一道攜手風雨共度就行。
“哪裏想,八年婚姻最後換來還是一紙離婚,我與她吵架或是如何,可並不想分開,可我真是!怎麽忘了她多決絕的性子!”
這要是叫哪家報紙知道了,隔天定是頭條新聞,原來尤老板早已結婚,對方還偏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金融高材生。沈一弓不敢讓他在酒館裏頭哭,趕緊扶著他出門上車去梁清文住的地方。到了才發現堂堂尤小姐前夫租住在這麽一棟小樓,想想沈一弓還是把他帶了回去。
到家以後梁清文繼續抓著沈一弓的袖子哭,看來當真是平日裏叫相思熬狠了,尤一曼不知怎麽就遇上如此癡情的男人。
他說:“她要自由,那好吧。許她那樣的女人本就不應該被什麽樣的男人拘束住,我也是有尊嚴,我也是要臉的。可離婚以後要我整日麵對她叫她老板娘,當做我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這也實在是太過折磨,我做不到。”
兩人到家已近半夜,趙媽陪小強睡了,沈一弓不想吵醒他們,自己幫著梁清文又是擦臉又是脫衣。梁清文那件昂貴西裝上早粘上鼻涕眼淚,毀得差不多了。
這人拍著大腿,搖頭道:“可我知道,隻要離開尤氏集團,上海想賺錢的公司肯定蜂擁而來要雇我。但跟誰走,對一曼來說和背叛又有什麽兩樣?我心裏明白的,這群家夥盯著尤氏這片蛋糕早就蠢蠢欲動,我是個男人,男人!小沈!我不能給我的女人一個更強大的後背已經夠窩囊了,我不能再轉過頭從背後給她一刀,我還是個人。”
沈一弓正給他脫皮鞋呢,聞言奇怪:“那你怎麽就想來我公司了呢?”
“大公司一家都沒不能選,我其實是想去霍先生那兒的。是他……他跟我說有個新項目,你做的。”梁清文指指他,想想又捂了捂自己的嘴,“霍先生叫我別跟你說。你千萬不要往外傳啊。”
沈一弓聽了也是哭笑不得:“你放心,我一定不往外說。”
是了,不然梁清文這樣的角色怎麽會想到他這間小廟來做財務呢?
就聽梁清文又笑了,淚也不留,隻是感慨:“我想想……也好,都說看不起國貨,做不了國貨,我這輩子給人上人賺了大半輩子的錢了。這錢:美元、銀元、白銀,這些在我眼裏都是數字。這個數字在黃金、股票、地皮間來來去去,越滾越多。可這是什麽?這些都他媽是富人的遊戲,我這輩子就是個給富人做嫁衣的,我給窮人做過事沒?沒有!我那麽瞧不起他們,我怎麽會呢?我爬一輩子爬到這兒我就是想當個有錢的知識分子。”
說著說著,他又撇下嘴要哭。
“可我有了錢,我的愛情,我的愛人,卻根本不屬於我。”
沈一弓拿他這位醉鬼有些沒轍,想哄兩句,卻看他又變臉,精神滿滿抬起手像要宣誓:“所以,我想明白了!我要做以前沒做過的!我做國貨,我給窮人賺錢,我要做一個有錢但可以幫窮人賺到更多錢過更好生活的知識分子。”
沈一弓讓他整的一愣一愣,看這樣,隻好配合的鼓鼓掌說:“是是是,梁先生偉大,梁先生您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人了,您的心靈升華了。”
梁先生話說完,醉得往後一倒,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輕輕打起呼嚕來。沈一弓擦了擦額間的汗,在他床邊坐下,笑容苦澀。一個藏匿在他心底的謎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回答了。
還是霍左,當然是霍左。那男人嘴上不說,卻還是在恰如其分的幫他找來了能通力合作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道謝,又該與他說些什麽。有許多事仍要忙,為了開辦市場,多家工廠都得實地考察,人員雇傭、培訓、上崗都是首當其衝得解決的事情。
這份感激就這樣一直被沈一弓埋在心底,遇上磨難挫折時拿出來回憶咀嚼幾次。靠著一股勁兒也得往前,本就是指望能爬到高處與他平起平坐,總不能人家暗中施以援手了,最後自己還什麽成就都沒做到。
太丟人了。
梁清文那晚酒醉後醒來,沈一弓就跟他談了租房的事情。男人像是對昨晚自己失態一概記不清,聽他要租房給自己,還勉強客氣幾句,說自己租住的公寓很好,清淨、方便,沈一弓直接報給他一個低價,相當不要錢讓他住了,他才終於答應下來,隔天就帶著行李搬入了。
也不是沈一弓八卦,那天以後,再見到梁先生,他就總在心底思量,到底是什麽樣的魔力把他跟一曼姐那樣的女人牽扯到一起。還是如此難以忘懷的深刻愛情。梁清文似乎全然不記得自己跟他哭訴過失敗婚姻,碰上有女人和沈一弓示好,還在旁以過來人身份給他分析的頭頭是道,卻不知聽講的人早心中竊笑想起他的狼狽來了。
沈一弓在家換了身衣服,出門在街口買了生煎包和油條墊了墊肚子,到公司時已經下午了。秘書小徐守在他辦公室門前,跟他通報了一遍上午來過的幾位代理情況,說梁先生幫您處理妥當了。沈一弓正想問梁先生,就看梁先生正跟一位金發碧眼的洋人推門進來。
見著沈一弓,梁清文先介紹:“安德魯先生,這位就是我們蓬萊公司的董事長沈一弓。”
又和沈一弓說:“這位是慕名來購買我們之前出品的那批火柴的美國人安德魯先生。”
安德魯過來跟沈一弓非常熱情的握了握手,他中文不錯,基本能夠交流:“剛梁先生帶我看了一下你們的市場,你們好棒,我覺得,這種經營模式很好。”
“安德魯先生在南京辦教會學校,需要大批量的日常用品,希望能和我們公司長期合作。”
“那好呀!”沈一弓朝梁清文笑了,同樣抱以熱情拍著這洋人肩膀,“您說,要多大的量我們公司都能提供。找平價日用品您是找對地方了,蓬萊給您提供的絕對是上海、浙江、江蘇地區同價位下最好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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