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問本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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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覺到身側人一瞬間的僵硬,華璧頓了頓,又想了想,道:臣嘴拙。臣並沒有怪陛下的意思,隻是想替陛下做點事情,否則於心難安。

    蕭協平攤的手掌忽然一翻,抓緊了華璧的手,側過身來,雙眼漆黑一片,緊緊地盯著對方,“你不欠朕的。”

    他隻動了動雙唇,發出的聲音極輕極輕,仿佛隻是一陣輕風拂過。

    華璧一直覺得蕭協的雙眼是一種魔力的,讓人忍不住深陷、忍不住信服,但他還是搖了搖頭:並非如此。

    並非如此,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做過什麽,知道我以後會做什麽,就會明白――並非如此。

    蕭協看著對方一眨不眨的眼睛,終於一聲歎息:你太固執。

    他伸手在對方眉心按了按,撫平褶皺:你才剛醒,莫要太耗費心神。等你你好全了,就送你去襄州。

    華璧一瞬間靜默了下來,他抬頭,對著床幔眨了眨眼睛,許久,方道:不必了。

    想到元儀長公主早就下葬了,蕭協抿了抿唇:那你想去哪裏?回你的封地弘州?任家楚州?還是西北充州、幽州、袞州?

    華璧按下對方動個不停的手指,忽然也側過身來,四目相對:陛下想讓我走嗎?

    蕭協瞳孔微縮。

    華璧隻靜靜地看著對方,等著對方。

    蕭協的手又鑽出了被子,點了點華璧鼻尖。

    華璧眼睛微微瞪大,剛要去擒那隻手,隨後腦門、左臉、右臉就被惡作劇似的先後落下三個大字――

    你

    該

    走

    他一怔,沒有想到對方是這個回應,他一把抓住對方還晃蕩在半空中的手:陛下回避了我的問題。

    蕭協看著華璧的眼裏終於流露出一抹寵溺和無奈。

    廊下燭火相映,窗口月華灑入,模模糊糊地映得對方麵孔別樣柔和,華璧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手裏便傳來一陣晃動。

    蕭協晃了晃左手,見人看過來,臉上神情已如川劇變臉般滿是戲謔與自得,仿佛在說――你不鬆手,朕怎麽說,哎呀,小臨怎麽抱著哥哥的手就不鬆開了,真是黏人啊。

    華璧不知怎麽的,就把對方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在腦海裏自動翻譯了起來,他立刻就擰起了眉頭,一把甩了對方的手,卻被對方掌心一翻給拿住了。

    你不想走?想留下來?

    蕭協四指托起對方手背,用大拇指寫道。

    那陛下秋狩想做什麽?

    華璧不答反問。聽了華星對這一個半月的描述後,他隱隱有一種不安。蕭協絕不是那種會因為被逼著刺了他一劍就發瘋的人,他敢肯定,那些仿佛自暴自棄、瘋狗咬人一樣的舉動後麵別有用意,甚至最後會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雖然有些他猜的到,有些他猜不到,但毋庸置疑的是:對方近期一定會有大動作。結合那日荷塘捕捉到的“秋狩”字眼,和地動時他最後聽到的“三個月,給朕三個月的時間,朕會鏟除薛銘的”這句話,是不是可以大膽地猜測:對方打算在九月秋狩的時候對薛銘動手呢。

    聽完華璧的層層分析,蕭協眨了眨眼睛,笑了:真是敏銳啊。

    承認了。華璧的呼吸短暫地停滯,上凸月鑽出雲層,透過木格窗牗灑入淡淡的光,清晰地映照出蕭協臉上凝起的冷意,他的嘴角、眉毛在笑,眼底卻殊無笑意。

    陛下究竟想怎麽做?好一會兒,華璧吐出口氣,問道。

    這不是你該問的。過幾天,你就走。

    說完,蕭協抽回手,正要閉眼,華璧卻執拗道:臣至少要等秋狩以後再走。

    忽然,眼前一黑,身上一重。

    蕭協已欺身壓了上來,他強硬地捏起華璧下巴,迫得對方直視他雙眼,極具壓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隻是,他壓上來時仍精確地避開了身下人的左腹部。

    華璧坦然道:臣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臣是不能讓陛下一個人去做這麽危險的事的。

    不管是出於感情上的不想讓對方死在薛銘手裏,還是理智上的不能讓對方死在這個時候。

    “臣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陛下,那就隻能跟隨。”華璧張了張嘴,做著口型。

    蕭協身體一震,忽然重重地倒回床上,拽著床杆,不停地發出“乒乓嘎吱”聲響。

    柱下華星抬了抬頭,終於忍不住嘟囔出聲:“陛下和殿下是打算把床都拆了嗎?”

    翦讚抬了抬眉,正欲上前。

    單光拓自始至終,不動分毫,華星不禁豎起了大拇指:好定力。

    蕭協緩緩地平複著呼吸,身上就爬過一隻手,他立刻擒住,聲音裏是恨恨的意味:“你就不能讓朕靜靜嗎?”

    “陛下這麽重地倒下,右臂可還好?”

    “好得很。朕要睡覺了。”

    翦讚收回要邁出去的一隻腳。

    這幾句說給柱下三人聽的話說完後,蕭協閉眼寫道:你想清楚,你如果這次再不走,以後想走也走不了了。

    見華璧想答,他忽又伸出一根食指貼在人雙唇上,指間在對方人中處落下幾字:三天,朕給你三天時間想清楚。

    之後一連三天,蕭協都幾乎不再和華璧說話,不,不是幾乎不說話,而是幾乎不照麵,又談何說話。

    早起參加朝議或廷議,回來便去了候華殿的書房,晚間在偏殿安寢,如果不是因為被薛銘軟禁在候華殿,他估計能換個居處。

    眾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不明白兩人間究竟出了什麽大事。隻有華星撓著下巴道:“是殿下半夜踹陛下了不成?”

    隻是看另一個當事人,華璧依然淡淡的,一如往常,養養病、看看書,並沒有因為身邊少了一個人有什麽不同。

    應該……不是什麽大事罷。眾人心內自我安慰著,隻要不遷怒到他們就好。

    值得慶幸的是,三天後,八月二十傍晚,蕭協抱著鋪蓋回來了。

    華璧坐在桌邊看書,桌上一盞明亮的瓊花燈,他抬眉,燈光映得他眉眼微暖,“陛下回來了。”

    蕭協一頓,點了點頭,繼續踏步過來。

    入夜,二人再次躺在同一張床上,

    臣要等到秋狩以後再走。

    才剛滅了燈火,華璧便率先動指寫道。

    蕭協突然間有些氣急敗壞:朕說過,你這次不走,以後就走不了了。不讓你走,你偏走,叫你走,你不走!

    華璧頓了頓:無論如何,臣秋狩之前不走。臣若不配合,陛下是很難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送臣走的。

    他一筆一劃、一字一頓,寫得很認真。蕭協終於轉回頭:那你不要後悔。

    不後悔。

    蕭協深深地看了華璧一眼。

    第二天,八月廿一,罷朝議、廷議。蕭協齋戒、沐浴、更衣,往太廟。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八月廿二,秋分,祭月之日也。天子需提前一日齋戒並告知先祖。

    大祈太廟位於流央宮東南側,是曆代天子祭奠先祖的家廟。

    太廟依“敬天法祖”的古禮而建,東西長二百丈,南北長一百丈,大殿立於整個太廟建築群的中心,重簷廡殿頂,三重漢白玉須彌座式台基,四周圍石護欄,莊嚴肅穆。

    在太常主持的儀式下,蕭協和華璧一前一後踏入殿內,殿門緩緩掩上,眾臣及其他隨行人員都被留在殿前廣場之中。能真正入內告祭的隻有蕭家子孫,如今在京的蕭家子孫隻有兩個。

    好罷,是隻有一個。華璧半是負罪半是好奇地跟著蕭協走到諸位先帝的靈位之前,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焚香禮畢,蕭協取白布擦拭列祖列宗牌位,一塊一塊,先是宜昌蕭家能追溯到的五世先祖,然後是太/祖孝成帝、孝景帝、孝文帝、孝武帝、世宗孝明帝、孝昭帝、孝宣帝,走到下一塊牌位前時,他突然停了下來。

    華璧一直垂首跟在對方身後,見狀不由抬頭,“陛下?”

    “你擦。”蕭協把拭布扔給華璧。

    華璧下意識接過拭布,麵前還剩最後兩塊牌位:孝惠帝、孝靈帝。

    這不滿與怠慢是不是太明顯了些,華璧搖了搖頭,“陛下。”

    “年年都是朕來,小臨也該盡盡孝道了。”蕭協軟骨頭似地坐在靈帝牌位前的蒲團上,懶洋洋道。

    華璧雖不信鬼神,卻也看不過眼,“陛下不可如此不敬。”

    “不敬?”蕭協玩味道:“子不言父過,我蕭協身為人子、人孫,無論父皇、皇爺爺有什麽過錯,都不可廢禮不敬。”

    話到此處,他目光陡然一利,“隻是朕更是人倫之大主,卻絕不能對他們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

    大祈之衰,怠始於惠、靈二帝也。

    華璧心底劃過這句話,開始動手擦孝惠帝牌位,“因為惠帝專寵何後,使何氏不過一家屠戶得以各個高官顯位,帝崩而何後臨朝聽政,卻無呂後文明之謀略,唯親是用、賣官鬻爵、民亂初起?”

    “牝雞司晨!”蕭協冷哼一聲,下結論道。

    “直至何後薨逝,文武大臣誅‘諸何’,靈帝才得以親政。又因為靈帝不好女色而好男色。即位後初勵精圖治,慧眼識才,提拔薛銘平息民亂,隻是好景不過堅持一年,大祈還千瘡百孔,就寵幸寒門秀才魏琴?從此不問政事,使魏琴無尺寸之功官至大司馬,魏氏一門顯赫更勝昔日何氏?”華璧繼續擦著孝靈帝牌位,聲音一點點從單純的陳述變得沉重。

    “你以為隻是這樣嗎?”蕭協倏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