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問本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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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元七年夏六月甲子,大祈皇帝詔曰:朕聞褒有德,賞至材,郎中令琴人品貴重,剛強不可奪其誌,淫惑不能動其心,天之曆數在其身,特加封琴為大司馬,益河內地五千戶。|”

    話音一落,華璧驀地抬頭,張了張嘴,不敢置信,手中拭布險些滑落。

    蕭協嘴角掠過一抹輕嘲,“這是朕在靈台閣檔案室裏看到的先帝封魏琴為大司馬時的詔書。”

    “天之曆數在其身……”華璧喃喃,“先帝他想……”

    “他想拱手送河山。”蕭協接口,攥緊了搭在膝上的五指,“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他想學堯舜禪位,想天下易姓。”

    “十年前,彌留之際,他還把傳國玉璽給了魏琴,並準備好了禪位詔書,心心念念,至死不忘。”他嘴角仍噙著一抹冷笑,聲音卻已經轉淡,膝上五指緩緩鬆開。

    “荒謬!”華璧甩下拭布,“這天下是太/祖皇帝打下的天下,哪由得他敗壞祖宗基業!”他已直呼“他”字,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荒謬。”蕭協的目光越過孝靈帝的牌位停留在了孝惠帝上,“卻何止於此。你知道薛銘為什麽這麽深恨蕭氏麽?”

    “因為惠帝受奸人蒙蔽、滿門抄斬了薛家。”華璧道出了自十年前薛銘翻案後眾所周知的版本,眉頭卻深深皺起,顯然對薛銘的所作所為十分反感,“惠帝雖判斷有誤,然作案者乃國舅何濱,審案的是廷尉署,會審的是執金吾署,最後結果出來是叛國罪,究竟是誰的過錯,根本說不清楚。”

    “你錯了。”

    “錯了?”華璧不解。

    “那麽大的一個案子,你覺得何濱一人壓的下來?”蕭協神色幽幽,“何家原先不過一區區屠戶,哪裏能和累世公卿的弓良侯府相抗衡?何濱才不過中人,哪裏能遮掩下這彌天大案?”

    “薛老侯爺戰功赫赫,弓良侯府世襲罔替,本就宿敵頗多,有人會借何濱來搬到他,並不奇怪。”華璧直截道。

    “是惠帝親自替何濱抹掉了首尾的。”蕭協更直截,目光依然鎖在孝惠帝靈位之上。

    “什麽!”華璧失聲,“為什麽?”話一出口,他自己先反應了回來,“為了何後?”

    “你說呢?”蕭協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他們自是千古情聖了。哪裏還要人來拭灰?走罷。”

    華璧還處於剛剛的驚濤駭浪中――惠、靈二帝的荒唐實在遠在他想象之上,難怪薛銘會恨,難怪他父王要反,難怪泱泱大祈江河日下。

    等繞出正殿轉向東配殿,蕭協已再次焚香,他才反應回來。隻見牆上正中掛著一匾額,上書“麒麟功臣”,下方一排畫像一字排開。

    是大祈功臣閣。中間乃太/祖成帝容像,英姿聖武、日月輝光,緊挨其旁的是第一任襄王襄武王,琪瑛其質、龍鳳其姿,位列麒麟十大功臣之首。

    華璧接過蕭協手中香,斂容肅目,恭恭敬敬地拜下,待插香時忽覺不對,“武王的畫像是否太靠前了些?”竟已與太/祖畫像並駕齊驅,放置畫像的人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心也未免太粗了些。

    “是太/祖放臨終前下的令。”蕭協上前,看著兩人畫像,“太/祖和武王自幼相識、情同手足,共創大祈萬世基業,相約並肩看天地。不想四海初定,武王就出家為僧了,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並肩,聊以自慰罷。”

    如此、榮寵。

    華璧插香的手一顫,那股難言的愧疚又湧了上來。

    他往旁看去,是位列第二的麒麟功臣襄睿王,果真儀容絕世,難怪能讓力主削藩的明帝說出“卿本佳人,奈何藩君”的話來。那雙傳神的雙眼仿佛朝他看來,深沉睿智、洞察人心。

    這位驚才絕豔、智冠天下的先祖是否曾預料到有一天他的子孫會走到這一步?

    ――――――――

    我是想奮起日更的,奈何……隻能……哎呀,明天早上一定來替換。

    下麵是接之前第一版本《封狼居胥》的

    捷報傳到襄州大營的時候,襄王華景拍案大笑,群將恭賀。

    華景壓下翹起的嘴角,擺手道:“區區兩千烏合之眾算得什麽,也值得稱大捷。”

    十日後,華璧率軍入襄州屯兵處西郊大營內。

    他滾鞍下馬,一路直奔中帳。

    恰有一人迎麵走來,虎背熊腰,氣勢凜凜。

    看清來人,華璧停下腳步,笑得親切,“桓叔叔。”

    來人正是華景帳下的第一猛將桓順,也是桓宇的父親,更是他們的武師傅,他如此稱呼並不過火。

    看到華璧,桓順哈哈大笑起來,“世子凱旋歸來,王爺很高興啊。”

    “當真?”華璧心下一鬆,他還以為會被大罵一頓呢,“聽到桓叔叔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又貼過來,壓低聲音道:“這次阿宇殺敵勇武,當記一等功,而且得勝歸來當日還擊築高歌激勵三軍,實在是好樣的!”

    “擊築高歌?”桓順臉色一黑,“小兔崽子,上次叫他唱個祝壽歌給我推三阻四說嗓子疼,現在嗓子這麽快就好了?”

    看著桓順虎虎生風的背影,華璧笑而不語,隻覺得過了這麽多年桓叔叔還是這樣的“性情中人”啊。他轉身繼續往中帳走去。

    待至帳外,一左一右有兩親兵合戟把守,看到華璧皆施禮,“世子殿下。”

    華璧輕輕點頭,在外道:“麾下都騎校尉、平匪前將軍華璧告進。”

    “進。”

    無起無伏的聲音響起,華璧眉心一跳,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掀簾入內,迎麵而來的就是一方硯台,當啷一聲砸在腳下,墨水四濺。

    華璧矮身撿起地上硯台,抬頭,隻見長案後的人正高高端坐金絲楠木椅中。

    襄王華景今年三十有五,修八尺有餘,猿臂蜂腰,容貌俊美,他和華璧長得十分相像,隻是輪廓棱角分明,比起華璧的昳麗來,更顯陽剛之氣。

    華璧常常私下裏摸著臉頰想,再過幾年,等加冠以後褪去少年青澀,自己大抵也是這般模樣的了。

    不過此時此刻,麵對麵無表情、隱含怒意的自家父王,他當然沒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拿著青石硯,一臉濡慕,“父王怎麽生這麽大的氣?”

    “本王怎麽生這麽大的氣?”華景怒極反笑,“誰讓我有你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好女兒呢?本王的小郡主,我該給你請個什麽封號好呢?”

    果然是被發現了,華璧心內一聲哀歎,躬身解釋道:“兵者,詭道也,非常時刻,非常手段。還望父王見諒。”

    “非常手段就是你堂堂七尺男兒去扮做女子?別說什麽‘兵者詭道也’,孫子有知,羞也要被你羞死,我襄王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華景猛地站起身,指著華璧大罵。

    罵完猶覺不夠,複又冷笑道:“此事傳出去,我兒當能青史留名,貽笑後世。”

    罵得忒狠,華璧摸了摸鼻子,等對方說完坐下喘了口氣,才小聲開口,“此事知道的人隻有桓宇、華磊和與我同去的二十五個心腹親兵,他們都不會說出去的,父王不必憂心。”

    “不必憂心,那本王是如何知道此等辛秘的?”華景麵上已冷靜了下來,隻殊無起伏地問道。

    “聽說之前父王還很高興的,可見這消息最近才傳到父王手上,父王消息何等樣靈通,貽誤了這麽長時間,可不是說明此事隱秘嗎?”

    這恭維的,華景氣笑了,“你就不能給我省點心嗎?”

    “常言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累父王如此憂心,孩兒心中也是愧怍非常,隻是――”

    帳中氣氛鬆快了下來,華璧上前幾步,邊把硯台用錦布細細擦幹淨,邊認真道。

    等把硯台放回案上時,他忽然抬頭,話鋒一轉,“隻是渾冶駐匪崗上,深溝高壑,若用強攻,即便贏了也必然損失慘重,孩兒以為區區丟臉能換回更多將士的性命,值大了,與孩兒同去的二十五個親兵也同樣這麽覺得。”

    華景頓了頓,“那你大可讓真女人混進去,還保險些。”

    華璧皺眉,“且不提她們能不能臨危不懼伺機殺了那二十幾個賊首燒了馬廄草房,便是能,孩兒也不會同意的。這與前朝遣妾安社稷何異?不能保護女人是對我所有兒郎的侮辱!”

    “你……”看著下方那年輕又倔強的臉龐,華景最終還是擺了擺手,“禁足一月。”

    禁足一月?華璧眉心一跳,每次理論不過就禁足。隻是想到那一月的期限,他忽然又眉開眼笑了起來,“多謝父王。”

    “本王說過,你若得勝歸來,一月後的襄州都試由你檢閱,便不會食言而肥。”

    華璧回到襄王府中,換下一身戎裝,緩帶輕衫,朝後殿走去。

    雖地處東北襄州,民風剽悍,襄王府的建築布置卻很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風雅。

    前殿是華景、華璧居所,也有麵見帳下文武、共商大事的地方。稍後些是其他成年公子的居所,當然現在隻有華沛。

    後殿則是府內姬妾女眷住的地方和一些遊玩小築,除了每日給襄王妃的請安,華璧基本不會過來。

    前後殿由一塊麒麟照壁隔開,繞過青玉照壁,隻見前方是一座精巧雅致的花園。雖時值深秋,園內依然花團錦簇,菊芳吐蕊,紫槿紅蓉,紅、黃、白三色月季開的妖嬈,美不勝收。

    走在上等雲石鋪砌的曲折小徑上,迎麵涼風習習,夾雜著淡淡花香,華璧也覺心曠神怡。

    忽然,他麵色一變,立刻快步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