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秋45章 上林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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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璧注意到他問完後,蕭協身體就是一僵,他心底隱隱了然。

    好一會兒靜默,就在他以為蕭協不會回答時,寂靜中一道殊無起伏的聲音悠悠響起,“彼時靈帝與魏琴如膠似漆,這意味著不出意外,王太後、傅昭儀、史美人的孩子就是唯三的皇嗣,裏麵必有一人是未來的天子。這太讓人動心了,很多人都明爭暗鬥不對,但真正動手的卻是史美人,於是皇長子早夭,傅昭儀早產。”

    風雲詭譎的宮闈秘事,他說的卻平淡得好像在談論今日天氣,“所以太後恨朕。”

    “你呢?你恨不恨朕?”他忽然回頭,神色卻還是那麽波瀾不驚,“也許本來傅昭儀不會難產,你也不會自幼稟賦不足、體弱多病。”

    華璧一愣,緩緩垂下頭去。

    沉默,令人呼吸不過來的沉默。

    蕭協定定看著對方發梢,臉上神情始終不變,像精心雕刻的蠟像一樣完美。

    許久,華璧終於抬頭,坦然直視對方深不見底的雙眸,“沒有恨不恨。”

    他不是蕭臨,沒有資格回答恨不恨,但是,“這本就與陛下無關。”

    蕭協呼吸一滯。

    華璧還在繼續,“史美人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太後怪罪陛下,實在沒道理,陛下不必介懷。”

    許久,蕭協忽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再眨了眨,方道:“所以,你想了這麽久,就斟酌出這麽幾句話來。”

    華璧登時一噎,撇開腦袋,惡聲惡氣的,“沒有,臣剛剛停頓了那麽久,其實是在強自壓抑現在跳起暴打陛下一頓的誘人想法。”

    他話音未落,蕭協已經靠近過來,笑眯眯地摸了摸對方腦袋,“哎呀,你又口是心非了。雖然幹巴巴的,但小臨這麽難得來安慰朕,還是值得紀念的。”

    華璧後退半步,脫出對方“魔掌”,瞧那一臉得意洋洋好像立刻要抖擻起毛來的樣子,他眉心一跳,強行岔開話題,“那樓夫人的第二個建議又是什麽?”

    所謂燈下看美人,石室內,甄瑟螓首低眉。她緩緩抬起頭,溫婉一笑,在橘紅色的燈火下映照下更美得不似凡人,“陛下以為臣婦容色如何?尋常男人見到臣婦又會有什麽反應?”

    “夫人容色,千年不見,璿璣當慚輝光,蘭芷亦愧馨芳。尋常男人見到夫人隻能神魂顛倒。”蕭協由衷讚歎,但是,他話鋒一轉,“薛銘並不是尋常男人,絕不會為美色所惑。”

    “他當然不是。”甄瑟抿唇一笑,“但那些追隨他的人呢?男人的快樂,一在馬背上,二在女人胸脯上。臣婦不遜,竊以為自己容色能成為大部分男人的夢中情人。”

    “夫人自/汙了,夫人容色當可讓大部分男人隻見一麵便刻骨銘心,成為其心中神女。”

    “陛下謬讚。”她嘴上如此,麵上卻並無謙遜之色,開始理智地層層剖析,“薛銘之強,強在他手中重兵與軍中威望。後者乃前者基礎。”

    “大祈軍士因明帝之前祈當關係皆是以和親政策維係。襄睿王有言:遣妾安社稷,更要男兒何用?明帝亦說過:拿起手中的長劍,保護我們的家園,保護我們的女人。這導致長久以來大祈的軍士對女人有一種極強的保護欲。不殺婦孺,是薛銘定下的規矩。”

    “如果他當眾殺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那個女子更是他強行霸占,然後寧死不屈當中揭發最後被滅口的呢?尤其是那女子長得美,又如此貞烈。陛下說,那些軍士心中會有什麽感想呢?”甄瑟盈盈拜下,“是為美人計,利用的好的話,會為未來陛下鏟除薛銘後重掌軍權帶來極大的便利。”

    蕭協聽罷,定定地看著甄瑟,“夫人不必如此。第一個建議足矣。再過幾年,令郎也當成家立業,夫人可兒孫繞膝、享盡天倫。”

    甄瑟搖了搖頭,“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我已經活的有些厭煩了,何不讓自己有限的生命發揮最大的價值呢?”說著,她臉上露出個虔誠的笑,“除逆臣、扶王室,既是夫君遺願,也便是我的心願。”

    蕭協幾為甄瑟臉上真切的笑容晃花眼,“樓卿有妻如夫人,實是幸事。”

    “有生之年,得遇夫君,才是我最大的幸運。”

    “在說這些話時,她一直很平靜,平靜得像個瘋子。朕便知道已經阻止不了她。”蕭協歎息道:“其實比起一次性的毀壞薛銘威信,朕更想要的是她這個人。”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樓夫人深明大義,才智心計,皆是難得,十個男子也不及。”華璧亦是一歎。

    “不過,你是如何發現她的不妥的?即便一早知道,朕也覺得她很好地演繹了一個為薛銘強迫、寧死不屈最後為薛銘惱羞成怒滅口的角色。”

    “彼時樓夫人離薛銘極近,從她跳起擲釵到薛銘拔劍格擋不過一瞬時間,等到下一刻,樓夫人已經浴血倒下,是故所有人都以為是薛銘打落釵子後一劍刺入樓夫人心口。但臣自幼目力極佳,隻覺違和,再看薛銘麵容亦是驚詫,再細細回想,其實那個場景位置,語氣說是薛銘劍殺的樓夫人,不如說是樓夫人自己往薛銘劍上撞去的。”

    “而樓夫人倒下後那一眼,說是死不瞑目地看薛銘方向,可那眼神並不怨恨,反而是一種得償所願的安心與希冀,其實看得是薛銘馬後陛下的車駕罷。”

    蕭協一愣,“也許罷。”

    等到出了太廟,華璧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直到候華殿,華星上前,“馬車內,殿下吩咐的東西都已經取出來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想起來了――他忘記和蕭協說樓煜的事了。

    “殿下?”見華璧目露怔忡,華星輕喊了一句。

    華璧回神,捏了捏眉心,“都放哪兒了?”

    “大部分都擱置在西配殿。倒是殿下之前不是說想撫琴嗎?我和華寧就擅自把琴放在沉香木箱裏搬到殿下裏室了,請殿下降罪。”他嘴裏說的是請罪的話,圓圓的娃娃臉上卻全是邀功,看得周圍眾人忍俊不禁。

    “呀,小臨想撫琴?朕還從沒聽過小臨的琴音呢?”華璧正欲揮退殿內眾人,便由遠至近傳來一道興味的聲音。

    華璧心頭突的一跳,有點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蕭協人已踏進殿內,朝一旁的沉香木箱走去,“這就是小臨的‘綠綺’罷。”

    華璧連忙上前按住對方要開箱的手,放低了聲音,“改日罷。臣累了。”

    蕭協的目光落在華璧緊緊按著他手腕的五指上,眉心一動,“好。”

    等人全都退出去後,蕭協和華璧兩人仍站在木箱前,兩兩相望。

    還是蕭協先開的口,他語氣飄忽,“這麽緊張,人家金屋藏嬌,你該不會木箱藏美罷?”

    他話音剛落,木箱裏就傳來一陣撞擊聲和嗚嗚聲。

    華璧臉微僵,蕭協的臉也僵了,“不是罷。朕隻是隨口說說而已,難道你不是不想彈琴給朕聽,是真的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華璧嘴角微抽,往一旁站著的單光拓看了一眼,單光拓垂頭,正專注地數著地磚上刻的花骨朵。

    然後就接受到了來自蕭協的眼色。

    “外麵何故喧嘩,卑將前去看看。”單光拓長揖而退,到了紗幔外,望風。正見一邊華星,兩人默默對視一眼,抬頭看天。

    “翦讚呢?”單光拓動了動嘴角。

    “不知道。他最近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薛司馬有要事吩咐他?”

    “也許罷。”

    室內,忽然“咕嚕嚕――”一串聲響。

    華璧、蕭協下意識地目光下移,落在對方肚子上,緊接著反應回來不對,同時看向木箱。

    頂著蕭協詭異的眼神,華璧打開木箱,然後蕭協的目光就更詭異了。

    隻見木箱裏是一把側放的長琴,其餘空間都被一個五花大綁的少年給擠滿了。七尺長的身軀蜷縮在個五尺不到的箱子裏實在可憐,尤其是這少年嘴裏堵著塊破布,手腕腳踝都被麻繩勒出了紅痕。一打開箱子,他發紅的眼睛立刻緊緊盯著華璧。

    “這是你的衣服?”蕭協目光一凝,顫抖著手指著少年身上的深藍雲紋錦袍,“你們?你居然喜歡……”

    華璧終於忍不住磨了磨牙,“別玩了。”他伸手替樓煜鬆綁,邊沒好氣道:“陛下不認識他?且仔細看看他長相罷。”

    蕭協臉上豐富的表情即刻一斂,他上下仔細看了正被華璧扶出木箱的人一眼。

    很好認,樓煜長得有五分像甄瑟。

    “他怎麽會在這裏?”蕭協凝眉看向華璧。

    聞言,正被華璧喂著糕點狼吞虎咽的樓煜停了下來,狠狠瞪了蕭協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