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林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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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璧呼吸一滯,連連後退兩步,腦海中閃現的是另一張熟悉的臉,俊美成熟、威嚴強勢。

    “璧兒,不要這麽天真。這世上能真正問心無愧的,隻有絕對服從的軍人,因為他們隻需要聽命行事,其他的,隻要有取舍,就會有愧對。你是想對不起蕭氏,還是想讓黎民百姓永無安寧之日?”

    何其、相似的話。

    他怔怔地看著,隻覺得對麵人的臉和他父王在這一刻重合了。

    他扶住身後抱柱,五指緊緊抓著柱上凸起,幾乎要把上麵的赤金貼花給摳下來,“一定要這樣麽?”

    看著華璧發白的臉,蕭協眼底劃過一抹不忍,卻飛快地消逝。他負手踏來,一步步逼近對方,聲音越冷,“因為這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華璧喃喃。

    蕭協不再回答,而是轉過身,忽然起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頭,“你說漢景帝為什麽要殺晁錯呢?”

    “因為削藩策起,七王舉兵清君側,漢景帝以為殺了晁錯可以使各諸侯罷兵?”蕭協沒等華璧回答,自顧自地接了下去,“人人都道晁錯朝服腰斬與賈誼蒙冤而死乃漢朝兩大政治悲劇。朕以為不然。”

    “彼時七王之亂,更有其餘諸侯舉棋不定、隔岸觀火,漢廷之內人心浮動、軍心不穩,殺了一個晁錯,使聯軍野心畢露、失盡大義,使觀望諸侯穩下心思、偃旗息鼓,使百官齊心、將士同力,最後取得了戰爭的勝利。你說死了一個晁錯,少犧牲了多少將士的性命,更換回這場影響大漢近四百年、意義深遠的一戰勝利。不夠嗎?”

    “晁錯沒有錯,但他必須死。有些事情明明是錯的,卻一定要做。這就是權衡與取舍。”

    華璧閉了閉眼,“陛下是在教臣帝王之術嗎?”

    “作為一個人,沒有良知是可怕的。而作為一個君王,卻沒有擁有良知的資格,因為你的一點愧對抱歉也許需要無數人的性命、後世幾代人的困厄來償還。若朕不幸,你就要懂得摒棄一切,包括這顆心。”蕭協伸手按在對方胸口,有搏搏跳動,急促如撞,“你明白嗎?”

    “臣明白了。”華璧睜開眼睛,臉還很白,眼睛卻已經很亮。

    蕭協笑了,伸指彈了彈對方的臉頰,“不過這次,是甄瑟來找朕的。”

    “樓夫人找的陛下?”

    “不錯,今日的一出戲是她編寫,也是她意願,朕隻是給她一個機會。”蕭協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似乎回到了兩人會麵的那一個下午。

    八月初七,王太後請蕭協至長樂殿。

    蕭協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太後一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更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今天居然……

    他警惕又好奇地踏入長樂殿內,便有接引內侍上前,“太後還在午睡。請陛下小坐片刻。”

    話雖如此,那內侍卻並不是帶蕭協去主殿或偏殿,而是穿過花園,來到一處曲徑通幽的僻靜地。

    “你好大的膽子。”那內侍轉頭要走,蕭協一腳踢倒對方,“這是什麽地方,誰命你來暗算朕的?”

    那內侍抖抖索索,“是太後…太後請陛下來的,裏麵的東西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最後一句話,那內侍壓低聲音,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充滿了暗示意義。

    蕭協不明所以,等推開門,層層紗幔,四周都是壁畫,紗幔上、畫裏,描繪都是二人動作圖,男女□□、姿態各異、由淺入深、引人入勝。

    他了然。這大概是他年紀漸長,太後終於不能再拖著,要派人教導他人事了?又或者是薛銘又要給他綁一樁什麽婚姻,必須教導了?

    想到這裏,他眉間擰起個疙瘩。一步步走過這條滿是壁畫、紗幔飛舞的長廊。

    忽然,他腳步一頓。

    隻見這滿目的春宮圖裏,有一段路上畫的竟然是兩個男子,畫上落款:承元三年,蕭衍。

    孝靈帝,諱衍。

    十幾幅畫上都是兩個□□的男子,纏繞、緊貼、相依、扭轉,纖毫畢現、活色生香,傳神而淫靡,幾乎再現了一場歡愉。

    而這兩個人,蕭協隻虛虛一瞧,便能認出正是十幾年前的先帝和魏琴。

    這裏是曆代皇家子弟學習人事的地方,這是要把兩人的好事叫後世子孫都看一遍了?

    簡直、不知廉恥。

    震驚之後,蕭協眼底劃過一抹厭惡,立刻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等到了長廊盡頭,蕭協一手搭在石室機關上,按下以後,裏麵應該會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嬌羞地抬頭,用充滿愛慕的目光看他。

    卻是虛偽的、算計的、受人命令的。

    石鑄機關上微微蜷起的五指顯示了其主人心內的不甘與不願,隻是很快他的神情姿態又調整到輕鬆好奇與吊兒郎當。

    他輕輕推開石門,便見燈光下立著道無限美好的背影,尋常宮婢的素衫貼在她身上仿佛仙衣。

    “太後終日禮佛,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請下天上仙子來給朕一睹芳容。”他笑得輕佻,朝那女子緩步走去。

    在二人距離僅餘丈餘時,那女子緩緩轉過身。

    蕭協一怔,臉上的神情短暫地凝固,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眼底隻能映出一個人的影子。

    好一會兒,寂靜的空間內響起一陣吸氣聲,蕭協晃了晃腦袋,曖昧地笑了起來,“宮裏竟有你這樣的人間絕色,你叫什麽名字,是太後、還是薛司馬讓你過來伺候朕的?”

    “是臣婦自願來的。”

    “臣婦?”蕭協一愣,隨後欺身壓來,輕佻地捏起對方下巴,“你比紅杏可美多了。是從哪家牆院伸出的枝來?”

    那女子後退一步,掙開蕭協的桎梏,矜持又平靜,“臣婦想和陛下做個交易。”

    “哦?什麽交易?”蕭協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對方曼妙的曲線上流連,“你又打算拿什麽來和朕做交換?”

    “陛下想對付薛司馬?”她半分不受蕭協影響。

    蕭協瞳孔一縮,立刻哈哈大笑了起來,“想啊,做夢都想啊,你要是能幫朕一刀宰了薛銘,朕即刻立你為後。”

    等他彎腰笑過一陣,那女子直視他雙眼,“臣婦近來在城西見到一個人,陛下猜他是誰?”

    “朕為什麽要猜?你有什麽資格要朕猜?”蕭協輕蔑地看了那女子一眼。

    “陛下既然不願猜,那就聽臣婦道來:七月初十,城西邙山,臣婦看到前內侍監常春。”

    隨著她朱唇輕啟、話音落下,蕭協瞳孔又是一陣急劇收縮,他猛地轉身來回踱了兩步,氣急敗壞,“他沒死?他竟然沒死!朕明明一劍刺中他心窩,是誰救得他?”忽然,他“謔――”地轉身,“欺君可是大罪,你休要欺朕。”

    “陛下實在是反應敏捷、演技高絕。”那女子一讚,“若臣婦不是親口聽到常公公承認,恐怕也是不會相信他是陛下的人了。”

    聽到這裏的華璧倏然抬頭,眼睛微眯,“常春?”

    “咳咳――”蕭協清咳一聲,“他是不會真的動你的,朕隻是想看看你在那種情況下會如何應對而已。且好色與變/態本就是他給薛銘看的弱點,看到你這樣的人物,他沒理由不做點什麽。”

    “保護色咯?”華璧一哼,“臣還以為是有其主必有其從。”

    蕭協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受朕多年教育熏陶,他大概也是懂得欣賞美的,所以才會格外喜歡你。”

    華璧氣結,扭過頭去,不看對方。隻是不過一會兒,又扭了過來,“陛下宣殿劍殺常春那一出戲是為了什麽?現在他輕而易舉地被樓夫人發現,未免太危險。”

    “當年何後厭棄甄瑟時,常春因甄司空曾有恩於他,便偷偷提醒甄瑟小心。因這故,他‘死’後,甄瑟找人埋了他‘屍首’給他立了墓碑,百日時還去祭拜。遂發現墓前有人來過。

    甄瑟太聰明,從這一點蛛絲馬跡開始引蛇出洞、步步推敲,最後發現了常春。

    常春樹敵頗多,幾無好友,這世上更沒有第二個甄瑟,所以你無須太過憂心他為別人發現。

    即便有,也隻會以為他是襄王的人。”

    “襄王?”華璧麵色一頓。

    “不錯。”蕭協神色淡淡,“若薛銘真能為朕所除,下一個心腹大患便是華景。朕說過,襄王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按住華璧想反駁的嘴,“你不要因為襄王妃而對華景格外優容。以你心智,隻要深想一分,就能看到他虛偽冷酷、滿嘴忠義卻暗地裏推波助瀾的一麵。”

    “襄王自有襄王的胸襟抱負。”華璧扒下蕭協的手,“幾十年來,政治混沌,兩代帝君荒唐無能,陛下如今也沒有顯示出身為一個帝王應有的賢能,襄王會放棄陛下有何不妥?小忠忠君,大忠忠國,這是襄王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