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胥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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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裏,陳惇忽然問道:“大老爺幾日坐一次堂?”

    知縣不是隻有審問案子的時候才端坐在大堂,平常時候要處理一縣之地的錢穀之事,要教化百姓,也是要升堂的,但陳溫說曹知縣則是半月坐一次堂,徹底像是個甩手掌櫃,把實權下放給了小吏們。

    而整個會稽縣縣衙裏,掌握實權的就是書吏。他們是衙門的文職辦事員,按說是靠領取紙筆費、抄寫費作為維持生計的來源,就像陳溫說的,每個月可以從知縣那裏得到二兩紋銀,但這個職位之所以競爭激烈,就在於書吏還可鑽各種陋規,以補收入之不足。他們熟悉民情,精通律例,懂得公文格式和官場決竅,擅長處理衙門事務,利用在官府的特殊優勢,事無空過,動筆即索賄,經濟待遇絕不至於低微,甚至可以說是有錢才對。

    會稽縣地方小,百姓又淳樸,刑名案件少之又少,所以才將六房書吏削減到三人。但是有意思的就在這裏,平常沒有案子的時候,書吏不過是整理整理過往的案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無非是向府台提交一份公文總結報告罷了,那麽兩個人和三個人有什麽區別呢?

    為什麽在空缺一個名額之後,曹知縣會比較急迫的招人,而且很快就錄用了陳溫這個毫無經驗的老童生呢?要說讀書,陳溫還算功底紮實有可取之處,可是陳溫為人溫吞,他哪裏知道怎麽縱橫進退、斡旋周全呢?

    陳溫說書吏三人,兩人合起來排擠一人,這似乎是會稽縣人所共知的事情,這一是說明當這個書吏的確有利可圖,二是許多爭權奪利的東西,表麵上都是風平浪靜的,發展到台前來,其實說明這種鬥爭已經有了一個結果了。

    狡猾無過於胥吏,因為這些人在實務上比一頭紮在書裏數十年的官員更精通,他們在縣衙裏幫辦公務,不是他們離不開官員,而是官員離不開他們。要是有聰明人來當官,能壓服住這些人,這些人便俯首帖耳跪下來叫爸爸,若是壓服不住,那就賓客異位,如同今天的曹老爺一樣了。

    陳惇斷定知縣曹正其實是有心收回大權敲打這些無法無天的胥吏的,一般書吏都是本地人,沒三分後台不會坐上這個位置,既然大家的後台勢均力敵,利益一致,不至於明爭暗鬥,或者暗鬥不會這麽明顯。隻有當雞群裏混進來一隻鴨的時候,才會引起雞群的反彈。

    “王書吏是曹老爺自己帶來的人嗎?”陳惇問道。

    “是從山陰聘用來的,”陳溫道:“這不又回山陰去了嗎?”

    “曹老爺做了多少年的知縣老爺了?”陳惇道:“是不是剛來的時候,因為不熟悉政務,出過什麽錯?”

    “做了三年半的知縣了,”陳溫想了想道:“好像當年他在錢穀賬目上報錯了數額,被府台老爺申報全府批評了,績優也給了一個中下,外察之後,奪俸一年吧。”

    陳惇點了點頭,吃了虧的曹正此後一副黃老之相,怕也是鬱鬱於此,所以才假裝清高吧。除了一張臉沒有撕破,曹正和兩個書吏之間的關係可想而知。

    “唉,爹,”陳惇發現叫出了一聲爹之後,也就不再別扭了,“你還是把這工作辭了吧。”

    “為什麽,臭小子,”陳溫假裝發怒道:“你是覺得你爹隻會讀書,不會這些案牘之事嗎?”

    “不是,”陳惇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是知縣提上來的,和馬書吏、杜書吏兩個,怕是處不來。”

    陳惇覺得王書吏有知縣的支持但還是落敗了,曹正第二次選擇,其實已經不抱什麽希望,單純就是為了惡心馬書吏杜書吏兩人的,以陳溫這個性子,怕是要被兩人合起來欺負死。他想要提醒陳惇注意這兩人,但是顯然陳溫沉浸在喜悅之中,並沒有對他的提醒放在心上。

    這時候,門被篤篤地敲響了。

    “他溫大叔在家嗎?”開門是隔壁的老嬸子:“你叫我料理的雞好了。”

    原來尚老二送來兩隻雞表示感謝,陳溫推脫不過隻好收了,然而他又不會燒雞,隻好拜托隔壁的嬸子燒了,一隻雞紅燒,一隻雞做了滿滿一大鍋雞湯,給了人家兩隻雞腿作為謝禮。

    “你身子弱,”陳溫舀了一大碗雞湯:“快多喝點補一補。”

    陳惇胃口大開,一口氣喝了兩碗,才開始大快朵頤,雞肉燒得味道還算不錯,主要是這時候的雞肉肉質鮮嫩,陳惇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一口氣吃出一地的雞骨頭來。

    “尚老二是怎麽惹了沈府的人了?”陳惇回想起臭豆腐攤被砸的一幕,不由得道:“沈府是什麽來曆?光天化日敢如此行凶?”

    “沈府?”陳溫神色驚訝道:“我還以為是尚老二遇到遊手了,竟是沈府的人嗎?”

    陳惇放下雞翅,把那一天的情形一說:“沈家是不是會稽縣裏的大戶?我看人人都避之不及,是惹不起吧?”

    “不要胡說,”陳溫反而搖頭道:“沈府是會稽縣裏的大戶不假,但人家樂善好施修橋鋪路,做了許多善事,不會縱容家丁如此胡作非為的。”

    天下沈氏出吳興,吳興沈氏可以溯源到東漢年間,雖既非中原南渡之高門大族,也算不上是江南土著的甲第豪門,但卻湧現出許許多多名重一時、左右政壇的傑出人物。吳興沈氏子孫蕃衍,人才輩出,到如今雖不如東晉南朝時候榮光,但也有許多子孫連登黃甲。

    沈家到後來有許多分支,也有許多沈氏冒姓,但宗譜造不得假,據陳溫說,會稽縣的沈老爺沈炎乃是德清沈氏的旁係,而德清沈氏就是南朝最有名的將軍陳慶之的直係子孫後代。

    “姓氏雖然榮光,”陳惇吐出一塊雞骨頭來:“但已經曆經久遠,現在也不是門閥時候了,不至於讓這沈府在會稽一縣之地,如此勢大吧?”

    陳溫就道:“嘉靖十七年,會稽出了一個進士沈煉,到今日十三年過去了,舉人倒是不少,進士卻沒有一個了。”

    “那進士就是?”陳惇恍然大悟,若是沈家出了一個進士,那肯定地位非凡了。

    “就是沈炎的親哥哥,”陳溫道:“現在知道了吧?那沈青霞在茌平做知縣,清廉愛民,政績卓著,據說有可能升任知府,會稽無不以沈青霞為榮,沈家雖然家業大,可並不是貪汙受賄而來,相反人家經常做善事,你說看到了沈府的家丁砸了尚老二的攤子,沈家以前並沒有如此欺壓良善過,我想那臭豆腐的確吃壞了人,才叫沈家發怒一回。不過你看,沈家並沒有把人打死打殘不是嗎?尚老二好端端地,不過是門牙掉了兩顆罷了。”

    “也許吧,”陳惇清楚那豆腐絕不是糞水泡出來的,他又想起桂花糕點店裏的若有若無的歎息聲:“恐怕尚老二以後都不能賣他的臭豆腐了。”

    若是豆腐吃壞了,就直接說豆腐是壞的,為什麽要誣一個糞水豆腐的罪名呢?這樣簡直是等於斷送了人家的謀生之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