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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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大臨麵色不佳,露出了憤怒之色,卻指著桌上燃盡的半盞燈燭道:“油蘸蠟燭,燭內一心,心中有火。”

    陳惇會怕他,當即回敬道:“紙糊燈籠,籠邊多眼,眼裏無珠。”

    “頂針法,”吳兌心中既解氣,又十分佩服:“將前一個分句的句腳字,作為後一個分句的句頭字,使相鄰的兩個分句,首尾相連,連珠一般,當真是非同尋常。”

    陶大臨連續兩次吃癟,頓時又氣衝衝地出一上聯:“少小欺大乃謂尖!”

    這又是拆字法了,“尖”字拆開即“小大”也,指著陳惇又指著自己,陶大臨是在說陳惇以小欺大,尖酸刻薄。

    隻見陳惇又笑嘻嘻地摸了摸懷中的狗頭,一邊摸一邊意有所指地看著陶大臨:“愚犬稱王即是狂啊。”

    “你,你說我是狗?”陶大臨麵色鐵青,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可沒有這麽說,”陳惇道:“難道‘狂’字不是一個犬,一個王嗎?”

    “你這廝慣會這些刁鑽古怪,憑這微末小技嘩眾取寵,”陶大臨冷笑道:“奪人一時眼目罷了,但我輩讀書人,讀的是聖人之書,講的微言大義!未曾聽聞哪一個,是靠這些對對子揚名立萬的!怪道你如今不過是個白衣罷了,一肚子歪才,插科打諢,哪有攀桂樹、步蟾宮的本事?你敢與我鹿鳴宴上相見嗎?”

    陳惇本來也老神在在地聽他說著不曾動怒,隻不過最後兩句話出來,來自陶大臨的蔑視撲麵而來,讓他頓時一笑:“你說對對是小道,我還說八股文章是小道呢,一身秀才儒服,便自覺高人一等了,我看你到了皇極殿前取中金榜了,再來壓我吧!”

    陶大臨大怒,拂袖而去。未幾卻從裏間轉出一人來,樂不可支,撫掌大笑:“說得好,說得好啊!往日但見他噎人,今日也吃了一噎!”

    陳惇不由自主地盯著這人看了半晌,這就是徐渭啊!大白胖子一個啊!一笑起來就像老麵饅頭一樣!

    “唉,”諸大綬歎息道:“往日會稽縣裏,獨他一個俊彥人物,如今多了一個陳惇,倒像是搶他名聲了一樣,如何這般容人不得?”

    吳兌就道:“往日算他才高,沈老爺又愛他斯文,說他定然獨占鼇頭,他也洋洋得意地,目無餘子。如今陳惇聲名鵲起,又得了沈老爺誇讚,他可不是要警覺了?哈哈哈,瞧他吃癟那個臉色,我能浮一大白啊!”

    孫鑨卻看向陳惇,溫聲道:“我也有一聯,想要請賢弟對一對。”

    陳惇神色一變,難道剛走了一個陶大臨,又來一個陶大臨不成?

    隻聽孫鑨道:“世長勢短,不以勢處世。”

    孫鑨這個“勢”,是在點出他以勢壓人的意思,又說世界廣大,當留分寸,這就是處世之道。

    陳惇一時之間也感念他提點,道:“人多仁少,當擇仁交人。小弟受教。”

    願意和仁人在一起,算是道同為謀。這話說得眾人都點頭不已,吳兌今日聽得許多好聯子,心癢癢地緊,也想寫一個出來,但是一時之間他卻文思枯竭,最後拉住徐渭道:“文長,你是大才子,快也出個對聯,難一難陳惇!”

    沒想到徐渭登時跳得三丈高,連呼:“不行,不行,我再也不對對聯了!”

    “怎麽回事?”一桌子人都驚訝道:“為什麽不對對聯了?”

    說起這事兒,徐渭頓時把一張大白臉皺成了細褶包子,在眾人輪番追問下,吞吞吐吐把事情說了。

    原來也就是兩天前,徐渭的老丈人潘典吏與人吟詩對句,那位友人出了個對子,是“天上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變成雨,下雪變雨多麻煩,老天不如隻下雨”,潘典吏對不上來,但這位友人知道潘典吏的女婿是徐渭,而徐渭的名聲早就是天下皆知了。他便讓潘典吏把這上聯寫了下來,給徐渭送了去,讓徐渭把下聯寫出來給他們看。

    徐渭剛剛喝得熏熏,一看這送來的對子,哈哈大笑,拈筆就把下聯對出了,等下聯送到潘典吏那裏,潘典吏展開一看,頓時氣歪了鼻子。

    隻見徐渭狂草寫著:“老兄喝水不喝尿,水到肚裏變成尿,早知水會變成尿,不如當初就喝尿。”

    這下徐渭可口不擇言惹了禍了,潘典吏把他痛罵一頓,罵得他心有餘悸,一聽到對聯兩字,就立刻躲避到裏間去了。

    徐渭搖頭晃腦地說完,滿座幾乎已經絕倒。孫鋌一口酒噴出來,前襟都沾濕了。吳兌一頭栽到碗碟裏,幾乎笑死過去。沒想到徐渭還沒完,繼續說道:“你道如何,我實話說,當時一看這上聯,我本打算是寫老兄吃飯不吃屎,吃到肚裏變成屎,早知飯會變成屎,老兄不如光吃屎的,結果因為尿憋了,手一揮給改了詞,你說我要是把原先想好的這個下聯寫上去,那我豈不是今日不能活著看到諸位了?”

    “你、你夠了,”諸大綬不要他再說了:“你是要笑死我們嗎?”

    “隻要笑不死,就往死裏笑吧。”徐渭唉聲歎氣道。

    “你不要說話了!”吳兌笑岔了氣,捂著肚子哎呦叫喚。

    陳惇也幾乎笑破肚皮,這大概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又真心實意地發笑,他不知道徐渭的肚子裏,還存著多少這樣的笑話,他也不知道如今這一桌人,再隔多少年去看,會不會將這一次的樂事視作年少時的輕薄放浪,畢竟潘典吏才是世俗中的大流,徐渭則是逆流的一股浪花。但陳惇清楚地知道,這股浪花並沒有被大流裹挾走,而是和唐寅一起,成了大明這條河流裏,最耀眼的潮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