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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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衙後堂之中,曹正和陳惇兩個愜意地坐在藤椅上,喝著新釀菊花酒。

    “老爺也在看《白蛇傳》?”陳惇看到曹正手邊就放著精裝版的《白蛇傳》,心中得意卻又不露聲色:“看來這書果然是風靡。”

    “新聽睹、佐談諧,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無過《白蛇傳》。”曹正感慨了一番,道:“但是這世情話本,終不如現世離奇。”

    陳惇就道:“金珠案,的確匪夷所思,讓人嘖嘖。”

    “你是這個案子的原告,你感觸應該最深。”曹正哈哈一笑,隨即神色一變:“你告訴我,你這個文弱書生,是怎麽知道這案子的全部經過,從始至終仿佛親眼看見一般?不要告訴我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這世上當然有生而知之的人,”陳惇也一笑:“但不是我。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情,說來大人恐怕不信,我是夢中忽然身處雲端,俯瞰會稽縣,雲中忽然落下金珠二顆,一顆滾到了江中,一顆卻軲轆軲轆滾到了一處宅院中。我看得分明,卻不知這是何處。此時見到一個丫鬟從中走出,說百戶劉岩清的房間如何如何,我才曉得。”

    “你是說,”曹正哼了一聲:“是小桃給你托夢?”

    “草民原本也不信這世上,真有幽冥渺渺之事,”陳惇一本正經道:“但今日見到真凶被縛,方知善惡有報,報應不爽的道理。”

    曹正大概是一副“我就靜靜地看你裝”的表情,努力控製了一下神色道:“那你覺得,洪家班的案子,也是幽冥渺渺之事?”

    “洪家班伏法,這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以告慰無數冤魂,也可告慰天下父母之心。”陳惇道:“不管何人所為,他一定不會以此為傲,因為他隻是做了該做的事情,也看到了想要的結果。那麽這個人,和天下所有人的想法是一樣的,那就是秉公、禁暴、濟蒼生、還太平。”

    曹正非常讚許地點了點頭,眼中卻暗藏著洞悉。陳惇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自己在這位曹老爺眼中,早都無所遁形了。不過他知道就知道,什麽證據也沒有。

    “本縣再問你一句,”曹正忽然道:“郭汜、劉岩清和沈長興這三人裏,你真正想告的人,是誰?”

    陳惇不由自主震了一下:“您說什麽?”

    “本縣的確在審案方麵不行,不過卻自有一套洞察之術。”曹正笑嗬嗬地摸著胡子,卻逼問道:“本縣看出來,你於三人中,最恨沈長興,對嗎?”

    陳惇一時半會全然無法辯解,隻道:“老爺為何這麽說?”

    “你年少,痕跡都露在臉上,任人揣摩。你堪破他人的局的時候,殊不知別人也在堪透你。”曹正道:“我說這話,不是讓你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那也太勉強了。但讓你學會喜怒不形於色,萬事珍藏,萬事收斂。”

    陳惇當即便道:“謝老爺指教,陳惇受教於心。”

    “現在說說吧,”曹正道:“沈長興還有什麽事情,不為人知?”

    陳惇感到曹知縣是真的挺喜愛自己,不惜出言提點,但這個問題,陳惇前後思索無數遍,卻不能回答他。

    他不能把沈長興做出的惡心事,堂而皇之地告訴曹知縣。

    沈長興做了什麽,那就要從那一晚陳惇和他的小夥伴們夜探沈府說起了。陳惇他們從地道進入了沈府的佛堂,看到一男一女相擁而入,恣意偷歡。之後又來了一個人,這人即是丫鬟小桃。

    當晚陳惇他們隻大致看到了小桃的模樣,而對那一對偷奸的男女,卻看得不仔細。但很久之後小桃的屍體被撈出來後,陳惇怎麽可能不聯想到那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小桃撞破了兩人的奸情,被殺人滅口,為什麽不可能呢?

    有了一個可供猜測的方向之後,陳惇知道,內宅的婦人是不好探聽的,雖然說小桃服侍的是王姨娘,但怎麽能因此說偷情的就是王姨娘?你要說再探沈府,那是不會碰到那一晚上的事情了,畢竟小桃撞破了奸情,一般人不會再去的。

    但這個奸夫,也許有一些痕跡可循。不得不說,陳惇一開始就將自己的目光鎖定了沈長興,因為好巧不巧,他在陳惇屁股後麵光臨了土地廟,他是知道馬大在這裏埋了東西的,那究竟是為了金條還是金珠而來,陳惇更偏向於後者。

    什麽是這個案子最關鍵的東西?

    金珠。

    來看看所有跟金珠有關係的人,且看丟失金珠的王姨娘、偷竊金珠的小桃、埋藏金珠的馬大、想要找到金珠的沈長興——所有人都圍著這個金珠轉。

    再看看金珠的流失方向,王姨娘是頭,沈長興是尾,陳惇最先質疑的是中間這個順序,因為據雪青所說,小桃絕不可能偷竊,那麽有沒有可能,是馬大偷走了金珠呢?

    後來陳惇又一次提出質疑,馬大一個大男人,無法進入王姨娘閨房,他隻能指使王姨娘身邊的人,那說來說去,還是小桃偷出了金珠。

    陳惇按照頭尾不動,中間互換的這條線路,推斷出了第一個可能發生的故事,這個故事和沈長興在公堂上自辯所說的一模一樣。然而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情,即郭汜的初檢報告被人掉包,送回來的經過了增添修改。

    這個案子霎時出現了一個重大嫌疑人劉岩清,但沈長興也暴露了更多的東西。他找到郭汜修改報告,他要把小桃他殺改為自殺。隻有殺人凶手,才會想盡辦法遮掩證據,而其中劉岩清掉包了證據,沈長興修改了死法。

    兩人是最大的嫌疑人,但陳惇更傾向於沈長興,因為他覺得這案子一定和金珠有關,劉岩清和金珠的關係,他並沒有找到。

    直到蒔花館的姑娘證明了劉岩清有重大作案可能,陳惇才發現真相並不是他推算的真相,繞過了四個人之後,小桃死在了和金珠毫無聯係的人手裏。但沈長興的問題更加突兀了,他沒有任何理由替劉岩清遮掩。小桃確確實實是被劉岩清殺死的,隻要他什麽都不說,誰也不知道馬大和金珠的關係,沈府的聲譽,一點都不會有瑕疵。

    那麽他為什麽要替凶手遮掩呢?難道又是為沈府的聲譽打算?或者說,他覺得即使查出來了,殺人凶手也是劉岩清,而不會是他?

    不,沈長興所做的一切,是因為他發現土地廟的金珠不見了,他在害怕。

    金珠不是單純一個珠子,它是連接了某一樣事情、關聯某一個秘密的東西。陳惇意識到誰拿到這個金珠,就代表誰知道了這個秘密。馬大知道這個秘密,小桃知道這個秘密,沈長興急匆匆趕到土地廟想要找到金珠,不是因為他想要知道秘密,而是因為他害怕別人知道這個秘密。這就是為什麽他沒有找到的時候,露出的不是遺憾的神色,而是深重的恐懼。

    馬大死了,死前似乎沒有來得及把秘密說出口,那麽知道秘密的剩下小桃和王姨娘。小桃死了,這個秘密隻關聯了沈長興和王姨娘了。

    王姨娘會不會死?陳惇覺得不會,他開始仔細審視這兩人的關係。

    他設計了一個有意思的局。

    他打聽到了沈長興在蒔花館包養的姘頭小翠,以三首詩為交換,讓她做了一件事。

    小翠開始在沈長興麵前哭鬧,說他答應給她買的胭脂沒有買,兩人大吵一架,沈長興摔門而出。

    但沈長興很快來到了明秀閣購買胭脂——陳惇當然設計好了一切,全紹興隻有明秀閣一家賣凝夜紫胭脂,而因為此種胭脂為深紫色,不受人歡迎,而且價格還昂貴。所以在這個時機裏,前來購買的人隻有沈長興或是沈長興派來的人。

    陳惇在凝夜紫胭脂裏撒了致敏物。

    沈長興親自來買,而且他買了不止一盒,他買了兩盒。

    一盒肯定是給小翠的,那麽還有一盒,是給誰的呢?

    這就是用男人的心理去揣測男人了,一般來說,男人根本不會在意女人的化妝品,他們看不出今天你畫的這個妝容,和昨天的有什麽區別,但他們一般都會花言巧語掩蓋過去。同樣的,他們很少逛女人的首飾胭脂鋪子,他們就是大把使錢,由著女人揮霍。他們大概就是覺得錢多的,女人說好的,那就是好。

    所以當沈長興站在了花紅柳綠的胭脂前麵,他要了一瓶凝夜紫。但他意識到這一瓶胭脂是小翠不惜和他翻臉也要得到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他還有幾次逛胭脂鋪子的機會,也許以後都不會來。

    親手給女人挑東西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他們會仔細審視自己和女人的關係。沈長興先要了一瓶,接著又要了一瓶,說明在他的心裏,有兩個同等比重且與他發生關係的女人。

    一直等到幾天之後,雪青告訴陳惇,王姨娘臉上長了又大又膿的皰疹。

    至此陳惇才敢說當日小桃目睹的通奸之人,就是沈長興和王姨娘。

    沈長興和王姨娘通奸,被小桃目睹,小桃告訴了情郎馬大,馬大以此為要挾,讓王姨娘和沈長興掏出了金珠去塞他們的口。但馬大被處死了,死前沈長興用盡辦法從他嘴裏得到了埋藏金珠的地方,不過卻沒想到什麽也沒有挖到。

    他在懷疑東西被人拿走和懷疑東西其實是小桃私藏了之間,決計相信東西被小桃私藏了,於是動了殺心。而他知道,錦衣衛百戶劉岩清有一個怪病,喝酒之後便要掐人脖子,他試探了一次,發現劉岩清的確可以在無人救援的情況下,將人掐死。

    他便將小桃帶到了西園,丫鬟雪青無意中又幫了他忙,讓小桃如願進入了劉岩清的臥房,被劉岩清活活掐死了。

    劉岩清殺人之後十分恐懼,而此時沈長興闖入,替他遮掩,然而在搜尋的時候,沈長興卻發現小桃的確隻有一枚金珠。

    沈長興意識到馬大沒有說謊,東西是在那裏,但是已經被別人拿走了。這個人可以跟馬大有關,也可以跟小桃有關,但這個人一定會懷疑小桃的死是殺人滅口,因為沈長興認為拿走金珠的人,一定知道金珠關聯的事情。馬大不會隨意泄露金珠所藏之地。

    所以他害怕這個人會懷疑他,會指認他,於是他將金珠塞入小桃的喉管,企圖混淆視聽,案發後買通仵作郭汜,極力遮掩真相,將他殺改為自殺。不是在替劉岩清遮掩,而是在替他自己遮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