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督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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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見性堂中,沈炎歎了口氣,道:“兄長,你真的要去錦衣衛?”
他麵前對坐的留著長須的中年男人就是沈煉,穿著一身青布袍,愈發顯得清矍,雙目卻炯炯有神:“我已經答應了他們,這一次上京,任職錦衣衛經曆。”
沈炎道:“為什麽要去呢,你這一去,豈不是要被視作與錦衣衛同流合汙,這名聲好聽麽?你常說當官要愛惜名聲勝過一切,如今去了錦衣衛,豈不是盡毀士林聲譽?”
“同流合汙,”沈煉道:“不是說,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禮賢下士、折節於人嗎?我就要去看看,他到底是惺惺作態,還是真有其事?”
說起這位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這大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作為冒死救駕從火海裏救出了皇帝的人,又是皇帝從小一起長大的奶兄弟,他得到了皇帝無與倫比的寵信。這位錦衣衛掌衛事、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少保銜的極品大臣,可謂是有史以來最強權的錦衣衛都督,因為在他的壓製下,煊赫一時的東廠、西廠無敢均禮,而他的名聲,又高過之前任何一位錦衣衛指揮使,百官、士大夫都讚他禮賢下士、周旋善類,實在是大明特務史上的異數。
“就為了這個?”沈炎鬱悶道:“管他陸炳呢,隻要你不願意去,誰還能強迫你去不成?你上覆吏部,隻需說身體不好,憂思過度,乞請回家休養,難道錦衣衛還要把你從床上架起來不成?”
“他們是不能這麽做,”沈煉道:“但我聽說,已經有人看我不慣,參奏我因為不滿朝中有人專權,憤而離去,你說我要是真的稱病不出,豈不是應了這一條汙蔑?”
“我看這不是汙蔑,”沈炎嘟囔道:“你就是不滿朝中有人專權,才放著好好的縣令不當,辭官回來的。”
沈煉便道:“不錯,我就是看不慣嚴嵩父子專權!他父子二人,都是國賊!一意媚上,竊權罔利,要賄鬻官,沽恩結客,妒賢嫉能,陰製諫官,擅寵害政,樁樁件件,都是禍國殃民、貽害千古!這父子二丞相,為了保住他們的權位,對所有彈劾他的官僚都施以殘酷的打擊,輕者去之,重者致死。二十七年殺曾銑,是年殺夏言。朝露之勢,危於商鞅;燎原之形,不殊董卓!”
聽到沈煉這麽形容嚴嵩,沈炎歎了口氣道:“你也知道嚴黨勢力龐大,這朝中之人都做了縮頭烏龜,不肯出頭,你一個七品縣令,又能做什麽呢?”
“要是每個人都這麽想,我大明的天下就真的要完了。”沈煉搖頭道:“隻要有一個出頭的人,天下之氣都要為之張揚,嚴黨能遮天蔽日,遮不了我大明的正氣,遮不了我大明的良心!我不能眼看大明在這群禍國巨蠹的手裏,敗壞下去!我這次上京,就要會一會這大小丞相!”
“大哥,你這性子進了京城,不肯循規蹈矩安安分分,”沈炎憂愁萬分:“是要捅破天啊!你要揭發權奸,豈不是讓提拔你進錦衣衛的陸炳難做,而且你做了這個出頭鳥,嚴黨更會以你做典型,不把你整死不罷休!你以為朝中清流會幫助你,會前仆後繼跟隨你的步伐嗎?不會是,若是他們能和嚴嵩對抗,當年夏言、曾銑就不會死得那麽慘了!”
“說起來,”沈煉看著他微微一笑:“兄長我雖然僥幸考中了進士,為官一任,但其實你才是適合做官的人啊。”
不過他神色一肅:“不過會做官能如何?官做得大又如何?當官做到嚴嵩的位置上,不可謂不大,但是他做了什麽?何況隻要有人想做官,想把官做大,隻要帶著重金厚禮去嚴府,拜他門下做走狗,就可以升遷顯位。天底下若是都是這樣的讀書人,我大明是不是要亡國、亡天下了!”
“唉,天下之事不可為,”沈炎道:“難道不是因為先有其君,後有其臣嗎?大哥,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這一切的根子,在誰身上嗎?如今那一位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當道,烏煙瘴氣。他不醒悟,誰能耐嚴嵩父子何?”
“我何嚐不知道嚴嵩父子之所以百官彈劾而不去,”沈煉的眼中露出無奈而又悲痛的神色:“是因為他們有聖眷在身,是皇上包庇了他們,是皇上要任用他們。但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咱們這一位皇帝,已經坐了三十年的江山,不管如何,為人臣子,隻能懇請他醒悟,若是因此受到責罰,那也是心甘情願。”
見沈炎還要說,沈煉就道:“這個事情我意已決,你不要再勸了。”
這時候沈管家在門外道:“大老爺、二老爺,布政使司分司督糧道僉事派了人過來,和曹知縣一並來了。”
“快請進書房去。”沈炎道:“督糧道的人,怎麽會到咱們家來?”
“這是布政使司新上任的參政李默的政策,”沈煉知道:“清丈田畝,我從杭州過來,一路風聞,說這一次查地厲害。”
“李默,李時言?”見沈煉點頭,沈炎驚訝道:“不是都說他這一次得罪,罷官回鄉了嗎?怎麽跑到浙江來——他一個吏部尚書老天官,跑到浙江布政使司,做三品的參政?這不是開玩笑呢嗎?”
“他這一次把嚴嵩惹火了,”沈煉道:“本來他自己是求出為學政的,但是嚴嵩給皇帝上眼藥,把他弄成了參政,你忘了浙江布政使是誰的人了?他到了浙江,能有好果子吃嗎?”
兩人說的這個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辛巳科榜進士,一路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調任戶部主事、後升兵部員外郎,廣東按察使屬下檢事、雲南提學副使、浙江左右布政使等職,因曆任政績卓著,遂又升任吏部侍郎,然而讓他再升一級的事情,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變,俺答汗出兵侵犯掠奪中原一帶,京都告急。李默奉命守正陽門,他率兵五千,發動百姓,軍民合力晝夜巡視,防衛甚為周備,俺答汗見無機可乘,便退兵而去。伺候不久,李默便被升為吏部尚書,與嚴嵩分庭抗禮。
但做官絕不可能順風順水,特別是李默還不依附嚴嵩,京察時候,嚴嵩想要給他遞紙條,說自己有哪些人可以升任,哪些人有問題需要包庇,李默都全然不理,閉門不見,一下子黜落了數十個嚴黨幹吏,讓嚴嵩懷恨在心。
今年年秋,在遼東巡撫的人選問題上,仇鸞托李默推薦己親被拒絕,他推薦張臬為遼東巡撫,於是嚴嵩、仇鸞相勾結,以讒言誣奏李默“偏執用人”。皇帝寵信嚴嵩,遂罷李默官職。
但這樣也就罷了,因為不阿附嚴黨而被罷官,在士林看來是光榮的事情。然而嚴嵩豈肯善罷甘休,他一麵說老天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麵派人暗示李默,皇帝可能有挽留他的意思。於是李默上書,請求出外做學政——皇帝一看他不知進退,更加惱怒,專門讓他做了浙江省的左參政,這就存了羞辱的意思,因為國朝就沒有吏部尚書再降級去做參政的,這不是官兒越做越回去的問題,而是李默他戀棧官位,不肯離去的事情了,頓時他的好名聲就沒了。
但李默還不能求去了,他還得咬著牙齒來到浙江幹下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