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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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惇的案子果然在杭州布政使司進行審訊,然而讓他意料不到的是,使司衙門的審訊更是草草而過,一切竟是以他之前錄下的口供為主,這叫陳惇無法接受,幹脆大呼冤枉起來,在挨了幾鞭子之後,還是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布政使李默。

    這個年近花甲的老頭精神矍鑠,給人一種威嚴而難以接近的感覺。但陳惇不管他曾是天官,如今也是一省之長,直言質問道:“大人的手下不禁問訊就定案,這是大人的意思嗎?”

    “本官記得你是今年會稽縣案首,這案首是不是也是買通試題得來的呢?”李默露出厭惡的神色:“真是丟盡讀書人的臉!還有膽子當堂咆哮!”

    “大人這話簡直是無稽之談,”陳惇也被激出一腔火氣來:“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讀書應試,莫名其妙被卷入舞弊案之中,坐牢三十八天,隻想等到自證清白的機會。誰知道大人與他們竟是一丘之貉,也是要借這舞弊案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想不到五十年前有唐寅,五十年後又要添一個陳惇了!”

    李默眯起眼睛道:“唐寅何人,你豈敢自比唐寅?”

    “唐寅有才情,做了一手好卷子,才無法自證清白,”陳惇就道:“陳惇沒有八鬥才情,若是提前知曉考題,是不是應該做出一份花團錦簇的文章來?大人可曾看過我的文章,能判前茅乎?”

    陳惇的卷子自然被收錄起來,當做重要證據之一。但陳惇的卷子其實做得隻能算中等,排名大概在三十名左右了,比他好的比比皆是。就像他說的,若是提前知曉考題了,那句句精研之下,拿個前幾名才正常。

    李默冷哼一聲:“狡辯!”

    “我說的句句屬實,大人為何說我狡辯?”陳惇道:“反而是李知府供上的人證物證,皆不足以說明任何東西——大人難道相信這世上真有人能透過盒子看到裏麵的考題嗎?”

    “可惜據多名人證指證,”李默道:“說那妖人藍道行施展妖法,隔空猜物,屢屢猜中,若是沒有異術,又該如何解釋呢?”

    “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陳惇毫不客氣道:“這類術法其實就是洞察人心之術,一切事物都是有跡可循的,隻要心思敏銳觀察得當罷了。那藍道行也不過是憑著這個,騙取了些微財物,所以隻敢猜中兩次,不敢再猜了。若是他真的有隔空透視的本事,別說是紹興府,怕是遠在京城的天子,也要知道他的名聲了,早把他招進西苑去了!”

    李默一頓,“你是在誹謗天子嗎?”

    “話還沒說幾句,大帽子先扣下來,誰受得起?”陳惇不客氣道:“大人隻要仔細想想這案子案發前後的諸多古怪,就不應該懷疑我。”

    “有什麽古怪?”李默問道。

    “案發前不久,知府李圭不知道什麽原因,召集了許多方士、卜者、浪人,進他府中雜耍,”陳惇道:“聽說多得是江湖騙子,因為表演不成功被拆穿了把戲轟出府去,隻有藍道行表演成功,而且名聲霎時就傳遍了紹興府。”

    “縣考、府考,因知縣知府均要親臨考場,題目大可當場寫出,”陳惇道:“知府李圭卻莫名其妙在考試前兩天寫出了考題,而且用盒子裝好之後放在了學宮之中,直到考試當日才將盒子送到考棚,然後又親自開封取出考題,當場宣讀——如此大費周折,難道符合常理?”

    “你想要說什麽,”李默心中一動,“你是意指李圭故意泄題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是嫌頂上烏紗太重,連頭也一塊不想要了嗎?”

    科舉之中的舞弊,大都暗藏關節,膽敢明目張膽通風報信的幾乎沒有,陳惇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李圭的行為,他有泄題的嫌疑,可是動機又是什麽呢?難道不知道曆來科舉舞弊案,主考官都難辭其咎嗎?

    陳惇不說話,李默就以為他理屈詞窮,“你這奸猾之徒,之前認了一切口供,如今盡數推翻,以為公堂是你戲耍的地方嗎?”

    “我是為了免於苦毒拷打,”陳惇道:“捶煉冤獄,屈打成招,誰能受得起?我學一學狄仁傑,也不足為怪吧。”

    狄仁傑當年在被來俊臣逼誣謀反之時,就一概承認了所有的罪行,最後贏得了麵見武皇的機會,並且一舉洗雪冤情。

    “我看你不是狄仁傑,”李默道:“倒像是秦檜、蔡京一類的奸惡,若是還有將來,定要攪風攪雨。”

    陳惇完全不知道哪兒惹了李默,這個老學究一樣的人對他是深為厭惡,不過他倒也高看自己,竟把自己比作秦檜蔡京,讓陳惇又好氣又好笑。

    等到朱九第二次來看他的時候,陳惇知道這一次他不太能硬氣起來了,既然李默仿佛下定了決心不給他活路了,那麽連命都保不住了,哪兒還有什麽所謂的清高?當從朱九口中得知李圭和李默的關係的時候,陳惇終於忍不住罵娘:“李默為了包庇李圭,就要把藍道行和我從速判決,也不管我們究竟有沒有罪,他要的是盡快結案!”

    李默是打算把罪責都推到“身懷異術”的妖人和“投機取巧”的考子身上,減輕甚至豁免李圭的罪責,官場之上,官官相護,果然不是虛言。

    “你剛才說,李圭有故意泄題的嫌疑?”朱九問道。

    “不是故意泄題,”陳惇揉了揉太陽穴:“我懷疑他是故意謀劃了這一次的舞弊案,可是我想不通他是什麽理由。他早都料到案子交給布政使司去審,李默一定會包庇他……”

    陳惇忽然感到一陣靈光從他的腦中竄過去:“李默包庇舞弊案,殺了我和藍道行……今年是大審之年,所有死刑案需要交大理寺複核……甚至不用複核,一名禦史就足夠了!”

    “你在說什麽?”朱九爺問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陳惇有如醍醐灌頂:“這事兒原來是衝著李默來的!”

    當初沈煉要去錦衣衛的時候,陳惇曾經在沈府去詢問田稅的問題,彼時大家對李默為何像失心瘋一樣在浙江大肆清丈田畝不明所以,陳惇是率先想到原因的人。朱紈案在前,李默來了浙江,在囂張的浙江官紳的脖子上勒了一條繩子,他們豈能容忍?既然不能容忍,就會千方百計地阻撓,要像對付朱紈一樣,把李默也搞下去——

    這舞弊案就是其中一道手筆,他們就是等著李默包庇李圭之後,再抓著這罪名告到皇帝那裏去。

    這罪名怎麽按都是言官的拿手把戲,想當年朱紈的一番功績,也都能被他們全盤扭曲和否定,何況這一次的舞弊案確確實實是抓住了證據呢?

    朱九對陳惇的猜測不敢盡信,不過等到朱六星夜趕來的時候,他才知道陳惇這小子的確料中了。

    “都督感覺紹興府這個舞弊案甚有蹊蹺,”朱六道:“要咱們把案子接過來。”

    “都督是不是發覺這案子會對李大人不利?”朱九把陳惇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浙省官紳要借著這個案子,在陛下麵前攻訐大人?”

    朱六深吸一口氣:“因著朱紈案,陛下應該不會再輕易受到挑唆——但他們掐的點是科舉舞弊,隻是陛下最為痛恨的,這一次恐怕也是難以預測……不過這案子隻要被咱們錦衣衛接手,李默那裏無法包庇,陳惇又可保住性命,浙省世家也無計可施,這正是三全其美的辦法。”

    然而等到朱六朱九跟李默提出移交案件的時候,李默偏偏不允許。

    “錦衣衛雖然有插手辦案的權力,”李默冷冷道:“但絕不能隨意幹預正常司法,非通敵謀反、結黨營私這樣的大案要案,錦衣衛不可越俎代庖!”

    “大人,”朱六苦口婆心道:“是都督派我們過來,為的是保護大人不受小人的明槍暗箭啊!”

    “老夫還不用你家都督保護,”李默並不領情:“老夫秉公辦案,誰能奈老夫何?”

    “聽聞紹興知府李圭,是故禮部尚書李時的獨生子……”朱九道:“李時當年對大人有保全之恩,這案子大人本該就避嫌,您最好別插手,否則不管如何問心無愧,自有風言風語,對大人不利。”

    “都說老夫故意包庇李圭,就是報答李時的恩情,”李默總算緩和了一點道:“殊不知這案子之中,李圭本就是在毫不知情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泄題,如果是有意泄題甚至故意舞弊,那他又何必要親自審案,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呢?”

    朱九想起陳惇說的,李圭已經和世家大族勾連,不惜以自身為誘餌,也要把李默拉下馬——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但是已經沒有辦法和李默說清楚了,因為李默毫不留情地將他們轟出了布政使司。

    “這案子是決計不會交給你們的,老夫要親自審問,親自判決,”李默最後道:“不過看在你們都督的情麵上,倒是可以讓你們一旁聽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