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利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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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一日,是禮部尚書孫承恩的七十一大壽,七十歲生日的時候孫承恩生了一場大病,因此沒有舉辦壽筵,等到今年,兒孫便為老爺子仔仔細細熱熱鬧鬧辦了一場。

    筵席上賓客如雲,同朝為官的大都前來賀壽,連嚴嵩也派人送來了賀帖,徐階今日日值,也早早派兒子徐璠送來了賀禮。要說禮部尚書這個職位,看似清閑,在嘉靖一朝,其實很難把握。從大禮議開始,皇帝對禮器名分的要求總是很難揣測,在供奉生母生父的問題上,在原配祔廟的問題上,在祭祀道君的問題上,禮部尚書要真是死死咬住古禮,大概他的任期也就到頭了。不過正是因為孫承恩年逾古稀,許多問題裝聾作啞,反而頗得皇帝歡心,又因為他力不從心,大多數工作又交給了手下的翰林院、詹事府,更是儉省了許多麻煩。

    於是雖然很多人背地裏都罵一聲老糊塗,但孫承恩的壽宴,照樣全來捧場——隻不過今日似乎出了問題,酒過三巡之後,忽然有一隊穿著不倫不類服飾的人衝了進來,將整個壽宴都攪翻了。

    “你們是誰?”孫承恩的兒子孫敦又驚又怒道:“膽敢私闖禮部尚書宅邸?!”

    自家的護院家丁被打得鼻青臉腫,這些人一進來就手持大棒,肆無忌憚地驅趕人群,口中還呼喝道:“玉樓班的戲,都不準再聽了!”

    玉樓班的人更是被捉住痛打,樂器和行頭扔了一地,方摴朽拉扯回來兩個小配角,沒留神卻被打中了胳膊,即使他功夫也不錯,卻也難以抵擋。

    “你們是誰?”官娘驚呼躲避著:“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

    沒有人回答她,迎頭的隻是呼嘯而來的大棒,這一場好好的筵席,頓時人人驚走躲避,失聲尖叫,一片混亂。

    聽到下人的通報,嚴世蕃才微微一展肥胖的身軀,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爽利,爽利!”

    鄢懋卿這個嚴黨中和嚴家關係最深的人,此時也不由得得意道:“而且一點尾巴也沒留下,等到府衙官差到了,人早就跑了!”

    “順天府尹這一回什麽都查不出來,狠狠吃一次掛落,”嚴世蕃就嗬嗬道:“這老東西什麽出身,也敢不依附我們?”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順天府不幫忙辦事也就罷了,”鄢懋卿思索道:“怎麽這一回陸炳也推三阻四,不肯幫忙呢?這事情讓他們錦衣衛去辦,再合適不過了,又方便,又不沾染,陸炳不至於在這麽點小事上,跟你過不去吧?”

    提到陸炳,嚴世蕃的眼神暗沉了下來:“仇鸞要倒台了,但這明明是牆倒眾人推的事情,他陸炳卻要一人獨享勝利果實。偏偏首告,還必須是他來,我爹似乎忌憚他手上握著仇鸞和咱們結黨營私的證據,但也不想想,他陸炳和仇鸞的陰私,難道就少了嗎?”

    當然嚴世蕃也沒有說盡更主要的原因,這一次仇鸞倒台,嚴嵩是想要讓陸炳揭發仇鸞和徐階私下勾結串聯的事情——陸炳至今模棱兩可,沒有給一個明確答複。

    “陸炳跟咱們終究不是同類,他心思叵測著呢,”鄢懋卿道:“構陷夏言的時候,我記得他比咱們還要不遺餘力,可是每次皇帝興大獄,他又裝模作樣,保全了不少人。”

    “錦衣衛指揮使,折節下士、周旋善類,在士大夫中居然還留了個好名聲,聞所未聞啊,”嚴世蕃一雙老鼠眼睛呲溜地上下翻飛著,露出譏諷的光來:“可是看看他的前任,有誰得了好下場的?我就不信他陸炳,也能逃出這個鐵律去!”

    如果這話讓陸炳聽到,他一定會揮之一笑——的確,曆史上的錦衣衛指揮使大都不得善終,毛驤、蔣瓛、紀綱到江彬,全都是被用完就扔的東西,但是也有一個得了善終的叫袁彬。而叫陸炳看來,曆來首輔位高德重,大都能保全名聲,載譽而歸,唯獨在本朝出了個被腰斬的首輔,這也是第一個。

    嚴世蕃說完陸炳,對玉樓班仍是耿耿於懷:“要說這戲班沒人指使,我是不信的。沒人指使,他敢寫一個孫富出來,明晃晃指向我!如今杜十娘這戲唱了四天,從第一天起,京中就傳出流言蜚語來,如今是愈演愈熾了!”

    在孫承恩府內發生的這一切正是嚴世蕃的授意,因為如今在京中無人不知的玉樓班排演了一出新戲,名叫《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戲也是轟動地不得了,但是沒幾天就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戲中人物別有所指——

    《杜十娘》本來講了一個京師名妓杜十娘贖身從良的故事,她與太學生李甲兩情相悅,謀劃從良,可李甲生性軟弱自私,雖然也對杜十娘真心愛戀,但又屈從於社會,家庭的禮教觀念,再加上一個名叫孫富的商人的挑唆,他最終出賣了杜十娘,釀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的悲劇。這故事寫得很好,但京中之所以對號入座,是因為嚴世蕃每次進秦樓楚館作嫖的時候,都會化名“孫富”,而且為了美色不擇手段一擲千金。

    嚴世蕃是個獨眼龍,瞎了一隻眼,京中大概沒有人不知道的,化名嫖妓,也被禦史言官參奏過,但誰也告不倒他,反而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如果這戲曲裏但是提一個人名也就罷了,偏偏說戲文裏孫富這個人為了謀奪美色,毀人姻緣,逼得杜十娘投江。而今年二月份的時候,嚴世蕃看中了一個良家子,而且是已經定親的良家子,最後強取豪奪,也逼得這姑娘投繯自盡了。

    這明晃晃就是在影射嚴世蕃,嚴世蕃本來還有興趣一觀這最新的戲曲的,聽鄢懋卿一說,頓時怒不可遏,要把這膽敢諷刺他的玉樓班抓起來——不過最適宜抓人的錦衣衛那裏居然不肯幫忙,而順天府尹是李默的學生,不肯歸附嚴黨,嚴世蕃和鄢懋卿隻能動用家丁了,嚴府的家丁也不是吃素的,今天打上門去,上演了一出好戲。

    “我看這玉樓班恐怕沒那麽大膽子,敢跟你作對,”鄢懋卿道:“倒是那個寫了話本和戲文的人,居心叵測,有意要借你揚名。我看應該派人查出這個夢龍公子究竟是誰,把他抓起來問罪。”

    “你說得對,”嚴世蕃深以為然:“這個寫話本的夢龍公子,不管是誰,我都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嚴世蕃這邊已經派出了人,抓住了正在京裏營銷書籍的書坊老板孫世貴,幾番私刑拷打下來,頓時得到了陳惇的真實身份。

    而此時府試舞弊案的第一次當堂審問開始了。

    在公堂之上,陳惇見到了被打得體無完膚的藍道行,他因為是本案最重要的嫌疑犯,李默要從他口中得到切實的證據,不介意吩咐獄卒用刑——而令李默和陳惇都沒有想到的是,藍道行看起來顛三倒四頑劣不經,骨頭卻硬得很,這一次居然什麽都不肯說。

    “果然是個嘴硬的,一句口供也得不到嗎?”李默對施刑的人道:“這裏坐著兩位錦衣衛指揮僉事,若是叫他們動手,怕是不消一時半刻,證供當即就能呈堂。”

    陳惇攥緊了拳頭,牙齒也不由自主咬地咯咯作響。

    “陳惇,你有何話說?”李默注意到了他,皺起眉頭發問道。

    “我沒什麽話要說,就是想問大人一句,”陳惇霍然抬起頭來,眼裏充斥著熊熊的怒火:“刑者,聖人製之以防奸惡,使民見刑而違罪,遷善而改過。國家設刑教民,本為良善之民業有所托、奸邪盜匪無所施其暴,然而省府監牢之中,竟然黑幕重重、冤獄如林,法外加法,刑外施刑,如今公堂之上,不見青天;儀門之中,不見明鏡,用刑即論錦衣衛,使人恍惚進入鎮撫司之中,這就是大人來我浙省,修習的德政嗎?”

    李默還沒有說話,倒是作為副主審的參政大怒道:“放肆!竟敢咆哮公堂!給我先拖出去,打五十殺威棒再說!”

    “且慢,我來問問他。”朱九攔下了:“如你剛才說,用刑是為了使奸邪盜匪無所施其暴,隻因有這樣的人,才動用大刑,讓他們無法蒙蔽世人,吐露真相。”

    “那你們如何分辨是良善無辜之人,還是奸邪盜匪施暴之人呢?”陳惇道:“你怎麽知道你動了大刑的人,會不會是無辜之人呢?”

    “那就要依靠做官的人,明察秋毫,洞幽燭微了。”李默道。

    陳惇哈哈笑道:“那大人捫心自問,在這個案子上,可做到了明察秋毫,洞幽燭微這八個字?”

    “真是巧言詭辯!”另一名副審搖頭道:“大人,我看這案犯毫無悔過之心,也抵死不會認罪。”

    “這一位是按察使大人吧,”陳惇點了點頭:“太祖高皇帝設立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司法,掌一省刑名按劾,專為了監督刑獄,糾察不法,按說這按察使司裏的每個人,都該棄私心、行正道、忠值守。可事實上,大人是否以片麵之見,隨意定罪呢?”

    “好個伶牙俐齒!”李默道:“你一會兒指責本官製造冤獄,一會兒又指責按察使隨意定罪,像你這樣在公堂之上高談闊論的,本官還真是第一次見,不知道兩位錦衣衛僉事,是不是也第一次見?”

    “還真是第一次見,”朱六咧開嘴巴,露出白森森一口牙恫嚇道:“來錦衣衛的犯人,沒一個不是兩股戰戰魂飛魄散的,像堂下這小子膽敢這麽咆哮的,還真是膽大如卵啊。”

    他算是知道了朱九為什麽會推薦這小子了,麵對堂上五六個人的威壓,還不為所動的人,的確膽氣過人,合該他進錦衣衛之中。

    “草民不敢指責大人,”陳惇道:“然而百姓有罪,一方父母官難道能推脫訓導無方之責?大人可辭其咎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