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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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的光線從罅隙中透進來,陳惇就知道這又是一天的正午時分了。省府的大獄雖然幽深,卻也不是暗無天日,但也正是這一點光,照出了鼠蟻橫行的囚室,讓陳惇對眼前所處之地,愈發有一種深切的恐懼。

    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做了很多暢快的事情,但又一想,這些暢快的事情其實也都是在險阻遍地的情況下達成的,這一次他也暢快了一回,卻很快要賠上性命。說起來他這輩子好不容易想要完成一個理想,這理想不過是有底氣做自己的主——做別人的主,這樣的話他從陶大臨那裏聽過,隻是偶然又微微震動了一下,因為他早都知道自己已疲憊不堪、贏弱無力。

    “這小子,”朱九忽然從鐵欄外麵出現,新奇地看著他:“居然哭了?”

    陳惇摸了摸頭,示意這是從頭上流下來的汗水。

    “你小子,好端端地怎麽出一頭大汗?”

    “山重水複,疑無路走。”陳惇抬頭道。

    “你確實是麵臨絕境了。”朱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知道嗎,京中剛傳來消息,你的新書惹了一個厲害人,這人要你死呢。”

    陳惇露出疑惑的表情:“《杜十娘》?”

    “對,”朱六道:“你別做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我且問你,你寫那孫富,當真沒有暗諷暗喻嗎?”

    陳惇這回確實是一無所知:“孫富就是反麵人物,我寫這個人暗諷了誰?”

    “嚴東樓。”朱六道:“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每次逛妓院,都化名孫富,就像你書中所寫的這個孫富一樣,見色起意,毀人姻緣,逼得一個良家女投繯自盡了。”

    陳惇一驚,隨後不由得笑道:“看來我比《金瓶梅》的作者還要牛逼,竟然逼得真主找我算賬了!”

    要說明朝有名的一部小說《金瓶梅》就與嚴世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小說中的“西門慶”這個主要人物就是影射嚴世蕃而來的。嚴世蕃小名“慶兒”,號“東樓”,《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將“東樓”化作“西門”,直接用“慶”字為名,創造出這個小說人物,來影射嚴世蕃荒淫無度的生活。

    嚴嵩雖然奸貪,但終生卻隻有歐陽氏一個妻子,嚴世蕃在這點上與他父親截然不同。貪必好淫,淫必生貪,他荒淫無度的生活比起《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有過之而無不及。嚴世蕃的妻妾就有二十七個,他讓他的這些美妻嬌妾,列屋群居,她們所用服飾,繡著龍鳳花紋,點綴著珍珠寶石,極盡奢華之能事。又用象牙床圍著金絲帳,朝歌夜舞,很為自己的奢靡生活感到得意。

    在京城流傳恒久遠的傳說就是,每天早上,嚴世蕃起床時,他的數十個姬妾全部赤身裸體,伏於床前,伸著脖子,張著小口,當嚴世藩的痰盂。嚴世藩咳嗽幾聲,擠出來一點痰,一口喂進了姬妾口中,謂之“香唾壺”。

    還有一個更荒淫的傳言,說為了計算自己到底玩了多少女人,嚴世蕃命人做了一種“淫籌”,就是一塊塊邊上繡著花朵二尺見方的白綾方巾。他專門派一名姬妾掌管“淫籌”,每奸汙一名婦女,便留下一個“淫籌”作為紀念,並讓掌管“淫籌”的姬妾統計好數字,每月每年,玩了多少個女性,就留下了多少方淫籌。據統計一年下來,嚴世藩的“淫籌”總數竟然高達九百七十三個。

    陳惇正放聲大笑,卻聽朱六幽幽道:“《金瓶梅》是什麽書?”

    陳惇眼角一抽,算算金瓶梅此時還未問世,隻道:“是一本類似《風塵兒女》這樣的不入流小說,大人不知道正常。”

    見朱六狐疑的神色一閃而過,陳惇咳嗽了一聲道:“我本來寫的時候,當真是沒有想到暗喻,不過既然看過的人都說意有所指,那我就無可辯駁,認下了。”

    “那你也準備好了迎接嚴世蕃的報複嘍?”朱六道:“他要弄死的人,都死了。”

    “他視人命如螻蟻,將來自己也為螻蟻。”陳惇很平靜道:“不外乎是。”

    朱六卻從這一句簡單的話裏感到了涼意。

    “真是個膽大的小家夥,”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陳惇:“都督會惱恨今天的選擇的。”

    七月的官場似乎迎來了一場大地震。

    先是俺答進犯薊州,邊關告急,恰逢仇鸞背上生了瘡疽,臥病不起,不能出師,隨著戰況越來越緊迫,兵部尚書趙錦請求暫借仇鸞的大將軍印,代其出征。嘉靖帝讓他收還仇鸞的大將軍印信,給總兵陳時佩帶,仇鸞不敢抗命,疽瘡進裂,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第三日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上告仇鸞的親信時義、侯榮、姚江,逃向居庸關準備投靠俺答,揭開了清算仇鸞的序幕。

    仇鸞的身前身後名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浙江布政使李默的一封朝奏又敲響了浙江官紳大僚的喪鍾。

    “……及身行貪穢,謅黷求容,公節不立,而私門日富者,並謹察之。舉善彈違,不負陛下囑托之意也。”

    浙江右布政使吳伯宗將手中的邸報放下,蒼老的麵容上閃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

    “李默查訪了一年時間,證據充分,真是動如雷霆,”吳伯宗道:“也打得人措手不及。”

    旁邊的參政小心翼翼瀏覽了一邊邸報,嘖嘖道:“怪道李默來了浙江,大刀闊斧,手段激烈,一點餘地也不留,原來就是要逼得官紳大僚對付他。然後他再暗中收集證據,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李默確實瞞天過海,騙過了許多人,讓人以為他是下一個朱紈。”吳伯宗道:“不過要說一網打盡,並非如此。”

    嘉靖帝雖然震怒閔浙官場與世家大族沆瀣一氣,糾劾死了朱紈這個股肱之臣,但李默的奏疏上去,提到的百十餘人名,隻有三十四個人受到了刑部並錦衣衛的調查,而且大都是府尹、州縣官員,最大的無非是四名禦史言官被貶謫去了南京,做蒔花養鳥的禦史去了。

    “這些世家,底蘊深厚,”吳伯宗歎道:“難以撼動,除非真的謀大逆,否則但憑李默的參奏,還真如同蚍蜉撼樹。”

    “而且李默的時機,其實也沒有選好。”參政也聽聞了許多風聲:“一來是仇鸞案發,這個案子由陸炳首告,徐階密奏,舉朝震動,朝野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這上頭,與之相比,浙江這個案子,也算不了什麽。”

    “二來,”參政嗬嗬一笑:“宮中打發太監去江南采買珠寶、打做時興首飾,這些太監一路上吃了多少好處,這好處又是誰給的,回了宮能不為他們說話?李默就是再簡在帝心,也比不過日日侍奉在禦前的公公們。”

    嘉靖一朝,對太監的管束其實是很嚴格的,大鐺們也完全沒有正德年間的橫行無忌,在地方上也不敢恣意擾民。不過最近幾年,公主陸續出降,宮中銀作局打造的首飾並不如意,嘉靖帝就派了幾個大太監去江南地方采買珠寶,填充內帑。

    “宮裏賬目分明,戶部的官員盯得緊,”吳伯宗道:“倒是把錢放到江南地方滾一圈,得利百倍。”

    所以李默浸淫官場,即使直節,卻對局勢的把握極其敏銳,他意識到了紹興的舞弊案是衝著自己來的,就毫不猶豫地提前發動,果然打得浙江官紳措手不及——然而也因此,沒有達到最好的時機。

    “李默把浙江攪得周天寒徹,屁股一拍,回京述職去了。”吳伯宗歎道:“留下的爛攤子還要讓老夫來收拾。可憐老夫已經六十七歲,隻等明年任期行滿,即將致仕的人,還要打理庶務,操心勞累。”

    “大人老當益壯,”參政笑道:“浙省還要依賴大人呢。”

    “那就話不多說,把李默留下的卷宗拿來吧,”吳伯宗翻開麵前的積案:“這頭一件就是李默拖延的紹興府試舞弊案,從四月拖到現在,早該宣判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