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管趙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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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將犯人紹興府會稽人氏陳惇、山東鄆城人氏藍道行監押,”吳伯宗在公文上批示:“一月之後,即行問斬。”

    “將這卷宗送到按察司去,”吳伯宗吩咐差役:“等蓋了大印再拿回來。”

    “大人——”門口又進來一個差役:“錦衣衛僉事到了。”

    來的人正是朱六,他和吳伯宗見禮之後,方才道:“來了浙省,卻一直未曾拜見老公台大人,實在是失禮。”

    “老夫雖然擔了個右布政使的官銜,”吳伯宗道:“其實早都不理會公務,隻待明年任滿,便要悠遊泉下去了,這一次若不是公衙空虛,無人主理,他們也不會強行架著我出來,這才不過半月,案牘勞形,就已經讓我吃不消了。”

    一省布政使分左右兩個,李默一來大權獨攬,吳伯宗本來就半隱退,這一年就更不問世事了。而李默一走,浙省許多官員因他的參奏,都待罪在家,府衙空虛,吳伯宗便被推出來主持大局了。

    “大人是浙省的定海神針,”朱六也不吝讚美:“有您在,大家才安心。”

    “老夫早都力不從心了,之所以勉力支撐,不過是左右調和,四方安撫,不讓浙省這亂象,再壞到一個什麽情況去。”吳伯宗道:“且今日看到你啊,心中又惴惴起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什麽事情能勞動你來我府衙?”

    朱六一笑:“大人多慮了,我來就是接手一樁案子,還請大人把卷宗並人犯移交給我。”

    “我這邊正好在處理刑名,”吳伯宗道:“你要調哪一樁案子?”

    “紹興府今年的舞弊案。”朱六道。

    吳伯宗的手一頓,不急不緩道:“是李圭那個泄題案嗎——恕我有問,這案子有什麽蹊蹺嗎?”

    錦衣衛的權力就特殊在可以隨時查閱和接手任何案件,官員一般是不得阻攔的,按理來說,錦衣衛的權力大如天日了,但國朝初年就有錦衣衛侵奪地方權力,幹擾司法,被狠狠參奏的——從那時候起,錦衣衛在地方上若要深度參與案件,需要經過地方官員的允準。若要移交案件,也要與地方官達成協議。要不然錦衣衛以權謀私,皇帝也忍受不了。

    “這案子沒什麽蹊蹺,”朱六道:“跟這次的風波也沒什麽關係,大人不必多慮,隻管將案子交給我就行。”

    “僉事說得輕巧,”吳伯宗道:“錦衣衛向來不預地方文教,怎麽這一回突然要接手呢?”

    “這案子也許確有古怪,”朱六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公文,改口嗬嗬道:“要不然大人怎麽會二審都不審了,直接判罪呢?”

    “本官覺得此案證據確鑿,無須再審,”吳伯宗道:“於情於理,都沒有錯處吧。”

    “可是在下覺得,此案疑點甚多,”朱六還是一副好說話的模樣,但麵色卻沉肅下來:“需要詳加勘驗。”

    “朱大人,你是堂而皇之插手地方刑名,”吳伯宗道:“這可是忌諱的事情,本官以為有些規矩雖然不在台麵上,卻奉而行之,你這樣不講規矩,恐怕京中的陸大人知道了,要怪罪你的。”

    “都督怪不怪罪我是我的事情,”朱六道:“不過大人不肯鬆手這案子,恐怕也是因為對某些人交代不了吧。”

    吳伯宗神色一變:“你說什麽?”

    “有人欲之死,有人欲之生,”朱六道:“隻能掰掰腕子了。”

    “你家大人雖然權勢不小,”吳伯宗敲了敲桌子:“卻也不會為了這麽個微不足道的案子,就得罪那一位吧。”

    “那不一定,”朱六道:“說句實話,我家大人在這案子上,有些憑恃。”

    吳伯宗心中一動,他立馬想到所謂的“憑恃”究竟指的是什麽——

    在剛剛爆出的震動朝野的仇鸞的案子中,陸炳是首告,他秘密查訪到仇鸞的許多奸邪之事,盡發仇鸞前後通敵納賄等種種罪狀,讓嘉靖帝怒不可遏,下令錦衣衛徹查與仇鸞有關的一切陰私。現在最大的案子就是仇鸞案,而陸炳有這個案子上最大的話語權,他可以搜查任何與仇鸞有關的人,哪怕是通了隻言片語,哪怕是隻有點頭之交的人。

    如今隻怕吳伯宗的後台,內閣的大小閣老,都對陸炳要退避三舍,如果這案子確係陸炳的意思,吳伯宗爭不過,也是理所應當了。

    吳伯宗是嚴黨的人,政績不突出,卻也穩穩在浙江做了一省之長七八年,如今要致仕了,小嚴閣老卻傳來指示,然而這個指示,吳伯宗先前以為輕而易舉易如反掌,現在看來也是難於上青天。

    他掂量了一下,陸炳既然將案子攬過去,那就是陸炳和嚴世蕃對上,跟他不再有什麽幹係了。

    然而他其實也誤解了“憑恃”的真正含義,他也不會料想陸炳要盡力保全陳惇的真實用意,也萬萬想不到是天下至尊表現出了對陳惇的才華的喜愛。

    陳惇被蒙上了頭套,帶出了大牢。剛開始他以為要半夜處決,奮力掙紮著,然而抓住他的人孔武有力,他的掙紮無濟於事。走出大牢之後,他又被塞進了馬車裏,晃晃悠悠不急不緩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摘去了他的頭套。

    陳惇走進眼前這一處小別院之中,這座宅子十分幽靜,裏麵甚至還有寬寬綽綽的地方移栽了許多青蔥的花木。

    第一進院是窄院,第二進院分成了東西廂房和兩三件耳房,後麵是一道垂花門,長長的一條花廊,院子裏引了一條地下的暗水來,假山的斜下方撐起一個小小的竹水車,噴灑出薄薄的一層霧氣。

    暑伏天氣,陳惇在馬車上一動不動都汗流浹背,來到這院落裏,被水車揮灑出來的水汽一噴,才覺得渾身清爽,涼意彌漫。

    待走到一間書齋之中,看到等候他的人,陳惇才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我說九爺,你這麽神神秘秘大費周章,把我從牢房裏提溜到這個地方,究竟意欲如何?”

    “你倒是從容不迫,”朱九爺打量了他一下,道:“難道剛才把你從牢裏拖出去的時候,沒有害怕?”

    “害怕啊,”陳惇道:“到現在也害怕,您這一副綁匪的架勢,我這個肉票,還不得提心吊膽怕您把我撕了?”

    “但願你這膽大包天的小子,真的知道什麽叫害怕。”朱九哼了一聲,道:“知道我把你弄到這地方來的原因嗎?”

    “李默李大人不是真的要殺我,但現在真的要殺我的人準備動手了。”陳惇毫不猶豫道:“感謝大人相救,陳惇銘記在心。不過,既然是嚴世蕃要我的命,九爺又是如何成功把我救出來的呢?”

    “我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是我家都督看上了你的才華。”朱九爺道。

    “那就遙謝陸大人活命恩情。”陳惇隨意做了個揖:“這案子是怎麽結了?”

    “這案子交到了錦衣衛手裏,”朱九道:“隻是暫時擱置,不過很快就見分曉。李圭的堂弟牽涉進了仇鸞案裏,不出所料李圭怕也要獲罪,到時候舞弊案就推到他身上,你就可以無虞了。”

    “藍道行呢?”陳惇道。

    “要他在牢裏再呆一些日子,”朱九道:“我已經給他找了醫士。”

    “我在會稽縣的大牢裏關押的時候,”陳惇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就道:“遇到了個異人,這家夥有古俠客之風,大人要是力有餘,就把他一並放出來吧。”

    “你在大牢裏關著,不操心自己的小命,”朱九道:“還交遊甚廣呢。”

    見陳惇似乎張口欲言,朱九奇道:“還有什麽事?”

    “我關押了這四個月,隻見了我爹一麵,”陳惇道:“他老人家為了我四處奔走,還說要上京告禦狀去呢。可憐我爹年過半百隻得了我一個兒子,不能令他開懷,反而讓他為我憂思,天下為人子的,也沒有比我更不孝的了。如今我雖然出來了,但也不能令他慰藉,以後為你們錦衣衛賣命,恐怕更是見不到他了。如果大人恩準,讓我父子再相聚一次,那我陳惇自此以後,不惜此身,趨效犬馬,在所不辭。”

    朱九看著他,不一會兒放聲大笑起來。

    “你小子不是死活不肯加入錦衣衛嗎,”他道:“怎麽已經脫出大牢了,反而肯了呢?”

    “此一時彼一時。”陳惇倒是很嚴肅:“彼時我被構陷,你用加入錦衣衛來要挾我,我心中自然是不肯的,我本就是清白的,也堅信自己能夠自證清白。後來嚴世蕃要殺我,我無能為力,沒有您相救,我是死路一條,這是實打實的救命之恩。況且陸大人為我和嚴世蕃對上,雖然我知道我在其中,也許隻是微不足道的考量,但我因此活命,就感激不盡。”

    朱九就失笑道:“那就實話告訴你,我家都督十分欣賞你的才華,本來打算召你入南鎮撫司做個文吏的,但是又改了主意。”

    陳惇驚訝道:“你們不打算讓我加入錦衣衛了?”

    “看看那是什麽?”朱九指著屋子東頭的書桌,示意陳惇過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