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犯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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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煒和李春芳退出大殿,袁煒才斜眼道:“子實對‘花麵逢迎,世情如鬼’一句,理解頗深,語似深惡之,卻不知道剛才奏對,是不是逢迎,是不是諛君?”
李春芳作揖道:“學士謬矣,春芳不是諛君,實在是春芳對《白蛇傳》愛不釋手,對作者,也是愛屋及烏了。”
袁煒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大殿之中,嘉靖帝卻道:“袁煒定是對李春芳施以睚眥了。自來文無第一,文人相輕,乃是常事。”
“陛下聖明,”黃錦道:“不過李學士今日確實侃侃而談,令人驚訝。”
“非他,朕還不能明白陳惇這小子,為何敢把自己與太史公比肩,”嘉靖帝嗯了一聲,道:“原來是因為太史公在《史記》中,為黔首作傳,他也效仿太史公,寫的都是用惡鬼狐妖,來諷刺世情,也給這些遇到惡鬼狐妖的人作傳,希望他們能警戒世人。”
“這小子也在變著法兒地說朕設立皇史宬,收錄天下名書,”嘉靖帝又哼了一聲,不滿道:“都是為帝王將相作傳,沒有一本寫百姓的,真是自以為是!”
嘉靖十三年,嘉靖帝下令重修累朝皇帝的實錄,並令大臣籌議建閣收藏皇帝的禦像、寶訓、實錄,聽取了華蓋殿大學士張孚敬的建議,正式在南池子一帶建造“石室金匱”,和南京之齋宮相同,上裏麵存放各朝皇帝的實錄和國家大事文書,及內府中所藏可用於編修全史的文書。
本來是一所皇家檔案館,但《永樂大典》的副本也存貯皇史宬,所以陳惇說“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皇史宬”,要說皇史宬裏書籍眾多,卻無一本民間之書,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嘉靖帝也是又好氣又好笑。
但陳惇就是這樣有誌氣,用堅定的語氣說:“天子聖明盛德,百官天天誇讚您,功臣、世家、賢大夫的功業也說得太多了,唯獨百姓的幾乎很少聽聞。所以我才要獨樹一幟,多寫些百姓的東西,這就是我做《管趙譚》的心誌。”
“一部誌怪罷了,”嘉靖帝道:“又比不上《山海經》,又不如《博物誌》,卻自吹自擂,說秉承的是太史公遺誌,這小子的臉皮,比城牆還厚呢。”
黃錦早就察知到皇帝雖然說得不留情,其實也沒有生氣,反而很是欣賞,也笑道:“那還不是聖心海納,才能包容這小子自恃不凡。”
“你也是一知半解,”嘉靖帝又看了一眼陳惇的手書,才道:“為什麽李春芳能解釋地這麽清楚,因為他感覺到了陳惇這小子筆上寫著誌怪,其實內心還是堅持聖人之道的儒子罷了。”
黃錦這下才恍然大悟了,道:“陛下,難道這陳惇是以文述誌,希望您能將他看做太史公,而不是……隻會寫鬼神故事博人眼球的人?”
“他是不想讓朕以為他精通這些陰陽雜學,像召陶仲文一樣,把他召來,”嘉靖帝道:“也不想讓朕把他看做柳三變,有奉旨填詞之遺憾。他這九曲十八彎的心思,你不多讀幾遍,哪裏瞧得出呢?”
史載,柳永作新樂府,好作豔詞,宋仁宗對此頗為不滿。及進士放榜時,仁宗就引用柳永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說“既然想要‘淺斟低唱’,何必在意虛名,且去填詞”,遂刻意劃去柳永之名。自此後柳永終身不得仕,遂出入娼館酒樓,自號“奉聖旨填詞柳三變”。
“他的心思既然在出仕之上,”嘉靖帝悠然道:“那朕和他,總有相見的一日。若翌日他有南宮之榮,皇極殿上,朕再親自問他,一展其抱負。”
黃錦一震,“那他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朕看他還未有字,”嘉靖帝一笑:“幹脆就把‘夢龍’二字賜他,他日朕當以此為前緣也。”
嘉靖帝對陳惇的青眼還未止於此,他甚至考慮到了陳惇坐過牢,在籍冊上會添一筆,因此影響科舉考試——還再三囑咐陸炳,讓他把陳惇的這些事情都辦好。
陸炳匆匆進宮當然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剛剛接到密報,倭寇進犯浙東,破黃岩,在象山、定海一帶大掠。”
嘉靖帝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去,一下子呈現出一種猙獰的表情。他深呼了幾口氣,喝道:“派個人去通政司瞧瞧,八百裏加急為什麽遲遲不到?”
說罷,嘉靖帝仔細看了陸炳呈上的密報,轉頭對黃錦道:“你去內閣值房,宣嚴嵩、徐階、李本過來,再去趙貞吉家裏,把他也喚過來。”
而此時的內閣值房,嚴嵩正和嚴世蕃一字一句地看著倭寇侵犯浙省的奏報。
“這是自朱紈巡撫浙江之後,”嚴嵩緩緩道:“最嚴重的一次倭亂了,李默還真是幸運,他在浙江一年多,不曾遇到大規模倭寇劫掠,他一走,倭寇才卷土重來。”
“朱紈死後,沿海不設巡撫,就該料到早晚有這一天。”嚴世蕃綠豆大小的獨眼眨了眨,道:“倭亂再起,這一次更不同往日,我看朝野要求抗倭的呼聲是壓不住了。”
“陛下會讓我們推舉巡撫浙江的人選,”嚴嵩點頭道:“這可是個機會。”
“爹,”嚴世蕃卻搖搖頭,眼睛裏露出精光來:“如今倭寇劫掠隻不過浙江一省之地,福建之地不過是流寇罷了,所以陛下若是派人,也隻不過經略浙江一地——咱們要的可是東南全境經略大權!”
嚴嵩眯起眼睛,良久點了點頭。
此時的管趙小築中,陳惇將寫好的故事念給身邊的一群仆婦聽。
陳惇忽然突發奇想,問道:“我寫過這麽多的故事,你們最愛哪一個人物?”
大家頓時嘰嘰喳喳起來,有說嬰寧的,有說聶小倩的,還有說小翠的,陳惇點點頭,這些人物都是具有鮮明特質的,《聊齋》麵世百年來也多為人所愛。但他忽而又道:“不許男人說話,我這問題單問女人,要你們說最愛哪一個男主人公。”
灶上的廚婦王大娘就道:“孫子楚可不是最癡情的一個?一旦遇見了心上人,魂都沒了,這不正是人常說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嗎?”
卻又聽旁邊澆花的丫鬟道:“喬生也癡情,王家要迎娶連城,喬生一痛而絕,雙生共死,還不癡情麽?”
“老婦倒覺得,公子所寫的故事,其實怪誕,”給陳惇做衣服的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她往常也聽陳惇說故事,隻是從沒有發表過評論,但這一次似乎有不同見解:“花妖狐怪到處都是,可是老婦活了六十四年,卻也從沒見過一樣怪事,更不說是什麽精怪了。這世上多得是癡情女子,負心男兒,而公子筆下的故事,男人也可癡情而死,這更是世所罕見了。老婦不知道哪裏有孫子楚、喬生這樣的癡情男兒,隻有一個賀生,老身昔年曾聽聞有類於此的,實在是人世間可以尋到的好男兒了,所以老身最愛《瑞雲》這個故事,也最喜歡賀生。”
陳惇點點頭,他寫的喬生、孫子楚這樣的,在現實中幾乎難以看見,多得是女人為情而死,聽過幾個男人為情而死的呢——而賀生這個形象,卻能在瑞雲變醜之後不離不棄,視為知己,確實難能可貴。
可陳惇問這些個問題,並不是要知道他寫的哪個人物最受歡迎,而是要知道,他所寫的充滿真摯感情的故事,是否真的打動了人。
女子癡情,男子也癡情,情就是溝通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東西,陳惇就道:“我些這麽些故事,論文采比不過徐文長,唯獨勝過他的地方,隻有兩個字,情真。”
世上最優秀的文字,都是作家真情實感的表露。“文字發於心中,其情真,自然而然。”陳惇漸漸悟出了道理:“所以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八股文,心中所想,筆下所書,都要出自內心,這樣寫出的文字,比修辭文藻千萬倍強。”
陳惇方才有所悟,卻見朱九忽然奪門而入,“倭寇侵犯台州,已經圍攻寧波府三日有餘!”(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