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譏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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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篇自誌,”嘉靖帝長籲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紙張:“竟叫朕道心動搖,心魔來襲。”
黃錦偷眼去看,隻見禦座之上的皇帝滿麵赤紅,神采奕奕,一時間竟不知道究竟是陶天師的丹藥起了作用,還是紹興來的文書讓他如飲甘釀。
嘉靖帝已將這一篇《管趙譚自誌》看了不下二十遍,隻感覺有一股岩漿湧入丹田之中,須臾又變成甘露清泉,滋潤肺腑,方寸之間,實在是讓他難以自持。
“陛下,”黃錦道:“您坐了四個多時辰了,要不讓老奴扶著您,活動活動身子?”
嘉靖帝卻道:“你來看看這文章,寫得怎麽樣?”
黃錦隻以為是紹興又來了新故事,一邊賠笑,一邊接過紙張,腹中醞釀了許多誇詞,卻發現並不是小說故事,而是一篇洋洋灑灑的自誌。黃錦雖然不是文人,但從內書堂出來一步步升到司禮監這麽多年,總也有賞閱的本事。
本朝重視宮廷教育,司禮監的大璫能替皇帝批紅,是名不虛傳的,實際上宮廷裏的這幫太監的文化水準非但不低,反而出乎意料地高。就如同外頭的朝廷官員們,要寒窗苦讀十載才能一路鄉試府試地考上來,非進士不點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閣的規矩一樣,太監的晉升也有一套完整而又嚴苛的製度。
“凡升司禮監者,必由文書房出,如外廷之翰詹也”,聰敏伶俐的小太監是在內書堂進學,學成後派撥到司禮監的六科廊寫字,經升入文書房再提升為秉筆以至掌印太監。出身內書堂的內侍後來成為內宦權要的為數甚多,而十二衙門的大璫頭通常都是在內書堂進學過的,不僅讀書識字,而且深通經典,也深受信任。進入內書堂讀書遂為內侍躋身司禮監——內廷最高權位的主要階梯。內書堂的小內侍在校時就受到其他內侍的特殊尊禮,其原因在此。
所以當年即使黃錦是服侍嘉靖帝多年的人,但還是按規矩在內書堂讀了五年的書,才被提拔進了司禮監,坐上了掌印太監的位置。他仔細看完了這篇自誌,不由得歎道:“陛下,這真是文章華國啊。”
嘉靖帝點頭道:“你覺得哪裏寫得好?”
黃錦凝神思索半晌,喪氣道:“隻覺得氣勢如虹,灑意自如,有類於《與韓荊州書》,卻又有幾分自持。其他的倒說不出來了。”
嘉靖帝就笑道:“你這老奴,眼力還說不好!”
事實上黃錦說得不錯,陳惇這一片自誌,表達的是自己的抱負和理想,與李白的《與韓荊州書》一樣,其實算是自薦。然而陳惇又很含蓄,不似李白張狂。
“老奴哪有眼力,”黃錦趁機道:“若是要評鑒文章,翰院的侍講學士,隨便一個,不比老奴高明百倍?”
嘉靖帝想起兩人來,頓時道:“袁煒和李春芳在嗎?”
不一會兒,在文華殿的兩位學士匆匆趕來,若說年紀,兩個人相差不過三歲,四十歲中人,然而侍讀學士袁煒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而侍講學士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前者比後者早登科十年。
兩人之所以得到嘉靖帝賞識,揀拔超擢,是因為兩人都擅長寫青詞,而袁煒尤甚。他才思敏捷,每當嘉靖帝於夜半傳出片紙,命閣臣們撰寫青詞,袁煒總是舉筆立就,而且最為工巧,最稱上意。遇有朝野上下進獻珍奇之物,也是袁煒的讚詞寫得最美。
比如他寫過一幅長聯: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誠有感;岐山丹鳳兩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此聯膾炙人口,無人不知。
嘉靖帝免了二人的禮,給他們看了陳惇的文章:“朕新得一文,你們瞧瞧,寫得怎麽樣?”
袁煒接過文章,通讀一遍,心內有所揣測,便問道:“敢問陛下,此文作者,自號夢龍,可是坊間流傳的《白蛇傳》、《杜十娘》的撰稿人?”
“正是此人。”嘉靖帝也沒有其他話。
“臣也讀過此人寫的話本,”袁煒有些輕蔑道:“頗為妄誕,字句無可取之處,遠不如改編的戲文。”
袁煒自負能文,見他人所作,稍不稱意,便大肆詆毀、譏誚,就連他的得意門生也毫不留情麵,往常嘉靖帝大都讚同他的想法,但這一次,袁煒沒有得到回應。
倒是李春芳思量再三,才猶豫道:“臣倒是覺得,這位夢龍公子,雖說有些書生意氣,其文也奇譎險峻,可立意卻堂堂正正,十分令人難解。”
嘉靖帝“哦”了一聲,似乎對他的說法感興趣,道:“你仔細說。”
李春芳是狀元出身,他作文體製樸實,書理純密,立意遠大,堂堂正正——曆來狀元的文章,都是如此,所以他最有體會:“臣隻覺得這位夢龍公子,雖然說自己‘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但其文不狂,其人不癡也。”
“其文一開始,舉天道為法,”李春芳緩緩道:“天道者,中庸、自然、無方、有圓,他都不說,卻說殊途同歸,乃是說‘天道嘉善’,善惡之間,鬼為人,人為鬼,跟性善、性惡毫無幹係,也是對道學者所謂人鬼殊途,亦或道不同則不謀的嘲諷。”
嘉靖帝輕輕敲了一下鍾磬,道:“繼續說。”
“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發之鄉;睫在眼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李春芳道:“臣也讀過飛頭蠻的誌怪,難以忘懷,隻覺得這是世上最奇特的異聞了,可夢龍公子說,這世上隨便睜眼看到的事情,都比飛頭蠻的故事還要荒誕古怪,臣初時不解起義,後來看到‘花麵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一句,才恍然大悟。這世上之人,都用假麵迎合世人,世情陰冷,仿若鬼蜮,人人都有嗜痂之癖,可都不願承認罷了。”
嘉靖帝仿佛被搔到了癢處,又一次敲了鍾磬,這一下讓袁煒心頭大震,看來皇帝是認可這篇文章的,而李春芳的解釋,也恰到好處。
但袁煒之前已經得到了暗示,對這篇文章還是要詆毀:“陛下明鑒,臣之前說此文妄誕,乃是覺得這必然是孤寒書生所寫,意氣激烈,乃是因為不得誌;言辭奮發,乃是因為見過了太多世情,更讓臣覺得好笑的是,此人竟敢妄想同太史公比肩,臣不知道他哪裏來的信心,以繼道統之名,將鬼神之說反而轉化為儒家之言,牽強附會,若是太史公魂其有靈,必然也要被這無知小子氣得七竅生煙。”
李春芳靜默了一會兒,才道:“當年太史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繼孔子論詩書,作春秋,說小子何敢讓焉!時人譏之,以受刑之人,何敢繼孔子之誌,如今以袁學士看,太史公能繼承否?”
袁煒一時語噎,怒道:“太史公作《史記》,煌煌著作,彪炳千古,夢龍何人,有何大作,不過市井裏閭之話本,低俗難登大雅,也敢放狂言?”
黃錦心中一頓,就是你口中的低俗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字,偏偏皇上還愛不釋手呢。
以李春芳溫和默然的性子,幾乎沒有和袁煒發生過什麽爭論,這也是袁煒能容得下他的緣故——但今天,他仿佛執意要爭論到底:“裏閭之音,百姓愛之;黔首之言,能傳千古。白居易為老嫗念詩,故而‘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詩經國風,從百姓處來,吟誦至今。”
不顧袁煒瞪大的眼睛,李春芳道:“臣最愛此文最後一段,天下史書,無不為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作傳,唯獨太史公司馬遷,能為氓吏、流民、黔首、刀筆吏作傳,承春秋之筆,成煌煌之作。如今這位夢龍公子,臣雖然未睹其人,但見其文字,乃為百姓作傳,臣以為他的確是繼承了太史公之誌,所言非虛。”
袁煒還要怒斥,卻聽嘉靖帝敲響了最後一聲鍾磬,“善。”
“袁卿以為此人隻寫了《白蛇》、《杜十娘》,其實不然,”嘉靖帝道:“他還有多篇小說,輯錄為《管趙譚》,朕已下令司禮監經廠庫刊印了,到時候你讀一讀,再作評鑒。”
袁煒知道今日目的是達不成了,頓時收聲斂氣道:“是,臣一定仔細拜讀。”
嘉靖帝又轉向李春芳,笑道:“若是此人在這裏,倒要把李卿當做知音了。”
“臣愧不敢當。”李春芳又是那樣一副恂恂小心的模樣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