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煙火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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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一驚:“你怎麽知道的,這事兒皇上才剛剛和我提起!”
嚴世蕃嗬嗬道:“皇上不是隻跟爹您一人商量了,他還跟李默說了!而且李默推薦了張經出任江南總督!”
“你此話當真?”嚴嵩的脊背慢慢挺直了,他渾濁的眼珠子就像是一池汙水漸複清明:“張經和李默為同鄉,互相援引,若是出為一方軍政之首,則內外把持,羽翼豐滿——到時候,你爹我怕真要被取而代之了!”
“正是如此,”嚴世蕃撫掌道:“但張經出任首任江南總督,卻並非是一件壞事。”
“此話怎講?”嚴嵩道。
“江南總督,六省軍政大權盡付於一人,各省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揮使司盡皆俯首聽命,這是何等的權柄?”嚴世蕃道:“以咱們皇上多疑的性子,他真一點都不忌諱嗎?但不設總督卻又不行,東南倭亂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所以咱們皇上想了個辦法,要從都察院禦史之中,挑選總督人選。”
“可惜李默沒有體會到上意,”嚴世蕃得意一笑:“他推薦了張經,張經十六年平定兩廣之亂,晉兵部右侍郎,十七年升一級,為左侍郎;二十七年平思恩九土司及瓊州黎,進兵部尚書,服闋滿又準備起任三邊總督。若不是我指使給事中劉起宗彈劾他曾經在兩廣克扣餉銀,他這三邊總督就當定了。你看他入則為朝廷顯官,出則為六省軍政之首,出將入相,快要成不世出的名臣了——即算皇上忍得,百官也忍不得啊!”
唐時候宰相的標準為“出將入相”,然而自從宋朝以來,這個標準就不作數了。文官地位的大大提升,讓他們嚴防死守武官的反撲,狄青不過做了樞密使,竟讓韓琦文彥博寢食難安。而本朝名動天下的陽明公,平定寧王之亂,終武宗一朝,沒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賞,始終被朝廷驅遣,奔波在平定各處叛亂的途中。
出將入相,那就是真正的權臣,誰能容忍地了?所以嚴世蕃得意非凡,李默推薦張經,是沒有揣摩到皇帝的心意。
“即使張經得以出任江南總督,皇上也一定不放心,”嚴世蕃道:“一定還會派禦史巡查,彼時咱們推薦自己的人過去,一封朝奏,就讓他萬劫不複。朱紈的例子,可不是最後一個。”
“有一天張經萬劫不複了,”嚴嵩就耷拉著眼皮問道:“皇上讓你推薦,你可有人選?”
“那麽多依附咱們的禦史,”嚴世蕃搖頭晃腦道:“挑一個最聽話的不就行了嗎?”
“你以為這個江南總督,去了江南就是為你搜刮財物的,那是去打仗的!”嚴嵩活動了一下手腕,又貼近了炭盆:“若是不會打仗,咱們推薦多少個,皇上就能殺了多少個。會打仗也不夠,你剛說了朱紈,對,朱紈的覆轍還在呢,若是不能和江南士族大家打好關係,得其群起攻之,這個總督之位,也做不長久。”
“江南幾大家族,聽說有幾家算是著姓,然而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又不是魏晉隋唐,哪有什麽一流望族興盛不墜?”嚴世蕃嗤之以鼻:“還敢頂著世家的名號,妄自尊大,算什麽東西?”
“你平常倒是不注意這些,”嚴嵩卻細數道:“自永樂到成化年間,義門鄭、姑蘇陸和太倉王一共出了進士二十二人,你知道如今出了多少嗎,嘉靖年間,光是一個義門鄭,就出了十四個進士,科第蟬聯,門第長青。”
嚴嵩能隱約感覺到這些世家在崛起,他們又與以往五姓七望不相同,他們積極科舉,努力經商,修橋鋪路,出資學校,又沒有死守門戶血統之見,似乎是一種新生的力量。這種力量漸漸匯聚成什麽模樣,又能在朝野之中掌握多大的權力,這是嚴嵩非常關注的。
“爹你怕什麽,像王忬王世貞父子這樣的,就算一百個,也無足輕重。”嚴世蕃道:“他們都是翰院詞臣,卻並非是廟堂之器。”
王忬即出身太倉王氏,是真正的貴族,這種出身的人大都人物俊秀,這是他們的特點,也是他們的缺憾。就像嚴世蕃說的,這樣詩禮傳家養尊處優出來的,根本不是廟堂之上翻雲覆雨的操盤手,更比不上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嚴嵩父子。
嚴嵩點了點頭,卻似乎想起了什麽,道:“對了,皇上今日給那個會稽案首陳惇一個虛銜,我去西苑匆忙,你當時要跟我說的是這個陳惇吧,他怎麽了?”
嚴世蕃之前跟嚴嵩說到了陳惇,但是話還沒說完,皇帝派人來召,嚴嵩匆匆登輿而去,如今問起來,聽得陳惇竟然得了從仕郎的散官,叫嚴世蕃恚怒不已。
“爹,他就是那個寫了《白蛇傳》毀謗孩兒的人,”嚴世蕃道:“李圭下獄,他莫名其妙被錦衣衛的人保釋而出,你說陸炳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之前讓你多多留心江南大族,你並不聽我的,”嚴嵩就道:“你可知道紹興府舞弊案,是義門鄭為了拉李默下馬,故意製造的?陸炳是李默的學生,不保他保誰?陸炳費盡心思,將李圭拉進仇鸞案中,立時把李圭下獄論死,所有的東西推到他身上,反正百口莫辯,李默即使記著李圭父親的恩情,卻也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也就無奈何了。”
“這跟陳惇有什麽關係?”嚴世蕃道。
“陳惇是李圭指斥的主使,李圭背了全責而死,他就得以活命,”嚴嵩嗬嗬道:“陸大都督就是好施恩澤,一個錦衣衛裏頭,多的是他活命的人,這些人對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任他驅遣——得人死力,哼,孟嚐君的做派。”
“不是吧,”嚴世蕃並不覺得如此:“陸炳為了這小子,不惜和咱們翻臉,是看中了什麽呢,這小子有這麽大價值嗎——我覺得陳惇身上一定有咱們不知道的東西。”
嚴嵩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看皇上對他,似乎也有點與眾不同。”
戰爭結束的第七天,朝廷聖旨就抵達了杭州,聖諭嘉獎、撫恤了作戰和死難的將士,盧鏜重新起用,湯克寬、俞大猷各有銀幣賞賚。王忬於軍中升任右都禦史,繼續巡撫浙江一省。
而聖旨中對陳惇的賞賜也是讓人始料未及,不僅給陳惇官授從仕郎,而且追贈其父宣議郎,這是文官凡吏員出身者能得到的散官職位,而陳溫隻不過是在縣衙之中做了個不在編的典吏罷了。
“惇哥兒,你如今是官身了!”有才興奮地圖案著手撲過來:“我聽他們說,這可是從七品的官兒啊,比縣太爺隻低半級,對不對?”
“實際上,沒品沒級,沒什麽用。”陳惇搖頭道:“你們也得了賞賜了,二百兩銀子呢,高興不高興?”
“高興啊,”有才是個小財迷,此時神秘兮兮地湊上來:“惇哥兒,你說我該把銀子放哪兒呢,我想了好久了,是埋樹底下,還是藏在房梁上,還是塞到灶台下麵?”
“這麽點銀子就寶貝了,”陳惇道:“你要是以後有了數不清的銀子,把整個房子都堆滿了,看你還往哪兒藏去呢?”
“要真有這麽一天,我做夢都要笑醒了。”有才怪笑起來:“走吧,惇哥兒,外頭都在狂歡呢,今夜杭州是不眠之夜!”
陳惇悠然踱步,杭州大西湖之內,早已是火樹銀花,亮如白晝,數百舟楫咫尺往來,上頭竟別出心裁掛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花燈。從官道兩邊可以看到煙花如星雨一般的場景,尤其夜間燃燈,更是蔚為壯觀——一蘇杭之人又備極巧思,一艘艘船過去,竟沒有一盞燈是略有相似的,甚至還有七八個大花燈拚成了一副西子捧心的圖形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平湖十裏,燈火相望金鼓相聞,圍觀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此時是湖上的一聲炮響,將人們的目光全部引向湖心的大船之上。
輕輕一聲三弦開響,那船上忽然轉出來兩個人,相扶著走在穿透之上,那白衣女子輕啟朱唇,聲如黃鶯般宛轉唱道:“麗日烘朱翠,和風蕩綺羅。若非日落都門閉,良夜追歡尚未休。”
眾人轟然叫好,如潮水一般呼喝道:“白娘子,許仙!”
這並不是官娘的玉樓班,但聽其唱腔,竟也十分動人。陳惇隨著擁擠的人流也不知道退了幾步,又進了幾步,直到一大顆煙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開一朵大火球出來,一霎之後有萬千絲絛吹落,伴隨著湖心杳杳歌聲,仿佛人間仙境。眾人更是如在夢中,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此時放煙花的城市寥寥無幾,隻因煙花造價太高,所以京師每年上元,鼇山夜景,會吸引那麽多人觀燈。然而蘇杭就是例外了,這個揮金如土的夢幻之城,並不在乎這幾千兩白銀……
陳惇卻不願意抬頭去看,他知道那所有的絢爛隻有一霎,就像他來到這裏,剛剛擁有的那麽一點親情,卻隨風而逝一樣。
燦若雲霞的煙火劃破夜空,伴著陣陣的驚呼,轉眼便如鮮花般綻放。這美景映在天上,也倒映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中,花船掩映,一時間半錦繡團簇,美得令人忘記了語言。
“……願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屬。”陳惇聽到最後一句:“願世間有緣的,都能幸會。願華枝春滿,兩心不負;中天月圓,情深永壽。”
他心中有一種情緒,想來想去好像是客意。
他看到了不遠處有才的癡迷驚呼,笑著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青石板上走路有一種篤篤的聲音,成遠從門口台階上站了起來,“惇哥兒,我有一個想法……”
“啊,我知道,”陳惇拉著他又坐了下來:“你想要參軍,是不是?”
“對。”成遠並沒有問陳惇是怎麽看出來的,“看到紹興被屠城的慘象,我卻無能為力,救了一個兩個,卻救不了滿城的百姓。我想去當兵,以後帶兵打仗,把那些在大明國土上肆虐的倭寇都趕走,讓他們再也不能為非作歹,戕害大明子民!”
陳惇道:“湯將軍正在募兵,我可以幫你說說,你跟著他,是能完成這個心願的。”
“你不攔著我嗎?”成遠道:“我以為讀書人都瞧不起當兵的。”
“我要是瞧不起,就不會招募鄉勇,跑來杭州了,”陳惇道:“浙江衛所的官兵,許多都跑了,留下的都是想要保衛家鄉的人,他們和你一樣,都堅信有一天能趕走倭寇,複我金甌。”
上天厚待大明,陳惇在小小一個紹興城裏,看到了殺身殉國的肖毅,以身許國的曹正,還有眼前立誌報國殺敵的黑炭——
“如今朝廷允許募兵,”陳惇道:“你應募的話,仍隸民籍。等打完了倭寇,回來做平頭百姓,到時候咱們還能相見。”
“那你呢,”成遠道:“你也不願留在紹興了,是不是?”
“無父無母了,傷心之地,”陳惇眨了眨眼睛:“我打算去蘇州,那裏書院、學府眾多,我尋一個名師,再跟著他好生用功,三年之後爭取府試鄉試聯捷,還要走這條路。”
不知過了多久,那金石簫鼓之聲,才仿佛有渺渺杳然之意。
“曲終人不散,江上數峰青。”陳惇默念道:“曲終人不散,江上……數峰青!”
碧波蕩漾的西湖三潭,在陳惇的瞳眸中浸透了秋月霜華,又漸漸散成一團星子,融入了這煙火燭天的俗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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