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歸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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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聽了之後拈著胡須,思索了半晌,旁邊披著鬥篷的中年人眼睛一亮:“這道理沒錯啊!”

    他轉頭道:“縣丞以為如何?”

    綴在兩人身後的中年人唯唯道:“聽起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那就讓船工去上遊打撈,”這鬥篷男雙目炯炯:“看你小子說得對還是不對。”

    這三人喊來船隻,招呼陳惇也上去,一起搖到三四裏外的上遊去找,不一會兒就有船工從江底冒出頭來:“看到了,在這裏,快過來撈啊!”

    不一會兒兩隻一模一樣的石獸被拖上來,和尚們歡天喜地地運走,然而不過一會兒,船工又冒出頭來,“底下還有一隻!”

    果然還有一隻碩大的石獅子被撈了上來,這一隻明顯不是廟門前的石獸,和尚們也不認領,陳惇走過去端詳了許久,在其底座發現了被水流侵蝕,但仍然依稀可見的三個字。

    姑蘇陸。

    又是陸氏,看來蘇州城裏,太平有他,不太平也有他,陳惇就道:“把這石獅子也拉到廟裏去,以後說不定有人認領。”

    那長者見江中撈出石獸來,點頭稱許,目露讚賞之色:“果然在上遊,你年紀輕輕,卻能洞隱燭微,析微察異,真是聰穎絕倫。”

    “天下事無不可察,世人心無不可鑒,”尚薇得意地撅起嘴巴來:“我哥就是無所不能。”

    陳惇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把她趕去了船裏玩,才道:“讓三位大人見笑了,小子不過是偶得其情罷了。”

    卻見那長者目光幽微,喃喃道:“天下事無不可察嗎?”

    那鬥篷男似乎知道他說的什麽,當即介紹起幾人身份來,原來他姓鄭名若曾,字伯魯,號開陽,秀才出身,入了南京國子監成了貢生;而被他稱作姐夫也就是穿著夾襖芒鞋的長者,竟叫歸有光。

    “原來是震川先生!”陳惇不可抑製心中的激動:“久仰,久仰!”

    中學時候一篇《項脊軒誌》,讓陳惇難以忘懷,“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樣雋永淡樸的一句話,悼亡念存,使人長號不自禁。

    而歸有光一生的際遇也就如他所寫“多可喜,亦多可悲”,九歲能成文章,十歲時就寫出了洋洋千餘言的《乞醯論》,十四歲應童子試,二十歲考了個第一名,補蘇州府學生員,同年到南京參加鄉試,卻連連落第,五上南京,榜上無名,其間慘淡經營,寒窗十五載,好不容易在三十五歲那一年中了舉人,卻八次不中進士,落第而歸。

    二十七歲歲時,失去了兩情相悅的結發之妻,四十歲時,失去了最心愛的長子,仕途的蹭蹬,把這位名揚海內的古文家長期拋棄在荒江僻壤之上。多喪亡,多不遇,如今四十五歲的歸有光雙鬢斑白,看得到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先生,項脊軒還漏雨嗎?”陳惇問道。

    “早些年便不居住了,”歸有光緩緩道:“如今在安亭江上的世美堂中讀書。”

    除了項脊軒,歸有光還有一個讀書之地,便是世美堂。世美堂歸有光第二任妻子王氏祖上所居之地,有上百間房子,但後來王家的一個曾孫因為欠了官家的債,就把世美堂賣了出去。歸有光就籌了一筆錢,把世美堂買了回來。自此之後,世美堂就成了他的藏書樓。

    幾次不第,歸有光決意出仕,如今擔任蘇州府的推官,然而陳惇在吳江縣遇見他,也是因為吳江縣的縣令剛出了一件事情,隻能掛冠自證清白,蘇州府尹便派歸有光過來查證,與之同行的就是吳江縣的縣丞汪良。

    “方才見到你聰明洞達,”鄭若曾道:“如今就有一樁奇怪的懸案,毫無頭緒,你可能推敲一二?”

    陳惇想了想,道:“願聞。”

    鄭若曾便點了點頭,開始徐徐講述吳江縣最近發生的怪案來。

    原來吳江縣縣令名叫李誌庠,不久前吳江縣有個老農民在田間耕作,掘出一壇金子,田中勞作的眾人全都被驚動了,老農便請兩名壯漢將金錠原封不動地扛到縣衙裏。時至傍晚,李誌庠怕縣衙倉庫保管不嚴,就叫來人把金子抬到時自己家裏,依舊原封不動地保藏起來。

    第二天天色發白,李誌庠將壇子打開一看,想將金子看個仔細,誰知壇子裏放的全是堅硬的土坯,一壇金子竟不知去向。

    一壇金子出土時,裏正去觀看檢驗,村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目共睹,如今突然發生變化,沒有不吃驚的。不消幾日,全縣的人都知道金子在縣令李誌庠家裏變成了土坯,都認為是縣令暗中偷換了金子。

    事情很快報到蘇州府,府尹便派官員來訊問。李誌庠說不清來龍去脈,又交不出黃金,受到眾人的譴責,一時之間待罪縣衙,失去了人身自由。歸有光便是被蘇州府尹派過來審理此案,並且暫代吳江縣縣令一職的。

    鄭若曾見陳惇一言不發,便試探著問:“你看縣令會不會被冤屈了?”

    陳惇就道:“一定是有人偷換金子,但究竟是誰,需要仔細勘察。”

    “如果讓你勘察,”歸有光問詢道:“你能查出真相嗎?”

    陳惇笑道:“我願意試試。”

    歸有光見他沒有大包大攬也沒有一味推辭,心中滿意:“你便跟我一起去縣衙,希望你能發揮聰明才智,協助本官查明這起案件的真相。”

    不一會兒小船停泊,陳惇跟著歸有光來到了縣衙,縣衙門前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見到歸有光,方才避讓在一邊。

    歸有光轉身去了二堂,道:“今日不升大堂,把這盜金案的一幹人等提到二堂審訊。”

    縣丞汪良點頭應諾,不一會兒帶著發現金子的老農、裏正和幾個作證的鄉民過堂,而縣令李誌庠也被喚了過來。

    歸有光讓李誌庠候在一邊,先詢問老農道:“老人家,你且將如何發現金子的來龍去脈,重新講述一遍。”

    這老農唯唯諾諾地說了起來,他那一日在田間勞作,春耕農忙,誰也顧不得誰,沒想到一鋤頭下去,卻敲擊在硬邦邦的東西上,他發覺不對,刨挖起來,就發現了一個大壇子,裏頭裝著滿滿一壇金燦燦的黃金,頓時讓他又驚又喜。

    “村中男女都看到了,”這老農道:“裏正也來了,說這金子不是老漢有福氣能享用的,老漢一想也是,雖說老漢這輩子沒做過什麽惡事,可也沒有什麽做什麽大善事,福報不該這麽厚,便聽了裏正的勸說,將金子送來了縣衙。”

    裏正點頭道:“確是如此,村中男女老少有目共睹,小民不敢撒謊。”

    歸有光點點頭,轉頭問李誌庠道:“金子的確是送到了縣衙,但李知縣你為何不當場清點查驗,反而放入自己的家中,直到第二天才宣稱金子不見了?”

    李誌庠神色頹唐,良久才道:“當時天色已晚,本官又小酌了幾杯,正是微醺之態,頭昏腦漲,沒有即時查驗,但見金子貴重,來往人多,放入庫中唯恐有失,所以放在了自己家中——沒想到第二日一早起來查驗,卻發現壇中金子,全變成了土坯!”

    “縣尊不住在縣衙後堂,”陳惇悄悄問縣丞汪良道:“自己有宅子嗎?”

    “對,”汪良道:“宅子也是剛買不久,搬地很有些匆忙。”

    陳惇微微嗯了一聲,那邊歸有光就喚他:“夢龍,你有什麽要問的嗎?”

    陳惇就道:“學生想要查看壇子,以及縣尊收藏壇子的房間。”

    幾個人便來到了李誌庠的家裏,他的這座宅子其實並不大,根本不比縣衙後堂寬敞,幾個人進去,就顯得書房有些逼仄。

    “這就是現場,”鄭若曾道:“壇子在床底下。”

    陳惇走過去,第一眼先注意到了床頭放置的一個紅匣,他打開看到裏麵的東西,不由得道:“把官印放在枕邊,日日伴眠,縣尊大人果然是憂勞公事。”

    李誌庠“啊”了一聲,神色有些局促:“也沒有,也沒有。”

    陳惇蹲下身來,掀開床鋪,將床底四周敲擊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機關暗道,才將壇子拖出來,打開壇子就看到裏頭塞滿了一塊一塊的黃土坯。

    “老人家,”陳惇問道:“你當時挖出這東西,可看清楚了,金子是裝了半壇還是一壇?”

    “小大人,”這老農道:“老漢看得清楚,金子裝了滿滿一壇,老漢親手用茅草將壇口塞住了。”

    陳惇點了點頭:“這金子是什麽形狀,條狀還是塊狀?”

    “是元寶模樣,”老農回憶道:“兩側卷邊,有點像蓮花。”

    陳惇撿起一塊土坯,按照老農的回憶捏出了一塊差不多模樣的,見他點頭稱是,陳惇就和兩個衙役一起,動手捏了起了土坯。

    “你們在做什麽?”鄭若曾問道。

    “要差不多三百塊金元寶,”陳惇將最後一塊元寶形土坯塞進了壇子裏,輕輕敲擊了一下壇身,隻聽得壇子發出一聲厚重的“嗡嗡”回響,“才能將壇子裝滿。”

    他說著道:“縣尊大人,縣裏有無大戶?”

    李誌庠道:“城東萬寶坊的劉家,開了油坊,是本縣大戶;還有陳家,開了酒樓……”

    “那就煩請大人去找他們,”陳惇道:“借金子。”

    “借金子?”屋裏眾人全都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天下承平,蘇州尤為富庶,”陳惇一笑:“不知道百姓家中,能貯藏多少黃金?”

    國朝初年,強製推行寶鈔,禁止黃金白銀流通,隻可以拿金銀去跟官府換取寶鈔,但官府不用金銀跟百姓兌換寶鈔,在發行寶鈔的同時禁止黃金白銀流通。隻發不收導致導致紙幣的滯塞,寶鈔沒有下行到縣城,最多是在州府大城市勉強通用。而寶鈔與白銀發生通貨競爭時,白銀是具有壓倒性的貨幣優勢的。除了攜帶比較不方便之外,不管作為支付工具、計價單位或價值的寶藏手段,白銀都比寶鈔可靠。

    當國家信用隨著濫發紙幣而破產時候,大明寶鈔的命運,就是走向貶值然後滅亡,所以現在寶鈔除了還用來抵官員工資之外,大明依然是銀本位,百姓用青銅白銀交易,富貴人家則有黃金儲存。

    小縣城之中,縣令的話是管用的,特別是有關眾說紛紜的奇案,被點到名的幾家大戶在歸有光的勸說下,紛紛拿出了自己家的金子,陳惇便找到城中一個鐵匠,問他是否能熔鑄黃金,這鐵匠本來點頭應了,在聽說了陳惇所要熔鑄的黃金數額之後,卻連連搖頭。

    “怎麽,剛不是說可以熔鑄嗎?”陳惇問道。

    “您要熔鑄的金子太多了,”這鐵匠驚疑不定:“我們這兒爐子雖然有,可惜火力太小,一爐熔出來,大概隻有二三十斤,您這元寶,真金熔出來的話,一塊最少有二斤,一爐隻能熔十幾個左右,您要三百個,那我要不熄火地做近一個月左右,才能完成啊。”

    “就沒有那種大熔爐,”陳惇問道:“能一次熔鑄完工的?”

    “那就要官府的寶泉局了,或者……”鐵匠道:“反正我這裏,實在不好出工。”

    寶泉局是管理鑄造錢幣的官署。最先於應天府設寶泉局,後來在各行省都設有寶泉局,但蘇州寶泉局在長洲,如果要寶泉局熔鑄的話,一來一回幾十裏,陳惇還擔心這當中有什麽意外呢。

    “縣城裏有幾家鐵鋪?”陳惇問道。

    在得知有三家之後,陳惇笑道:“那就三家同時開火熔鑄,時間能縮短三分之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