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庫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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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沒有用十天,等到第四天,陳惇見三個鐵鋪差不多熔鑄出一半的金子時,就命令他們停下了。
“大人,”陳惇對歸有光道:“可以破案了。”
“怎麽解釋?”歸有光捋著三寸須道。
“學生從老農那裏得知,金子形狀為元寶形,便用土坯和水,捏出同樣大小的元寶塞入壇中,”陳惇不疾不徐道:“發現這個大壇子可以裝下三百個金子形狀的土坯。於是學生向各個大戶借來金子,熔鑄成土坯一樣大小的金元寶——”
陳惇拿起一個金元寶,展示給眾人道:“這一個金元寶就有二斤之重,我們如今鑄出來一百五十個元寶,合計就是三百斤。”
他把金元寶丟盡壇子裏:“隻秤了其中的一半金子,就已經是三百斤了,這個重量,一般人抬得動嗎?
歸有光叫一個高個子的大漢上去,根本抬不起來。再叫了一個人上去幫忙,兩個人勉力抬起壇子,走了幾步卻累得氣喘籲籲,覺得十分吃力。鄭若曾當即問訊老農,道:“當時這一壇金子,是怎麽送到縣衙的?”
“是村裏的牛大、牛二兄弟,用竹扁擔抬到縣衙的。”老農道。
僅僅半壇金子,兩個人抬起來可以,卻根本走不了遠路,而金子挖出來是整整一壇,所以圍觀的眾人都明白了,金子在沒有上路之前,就已經全部化成土坯了。
“速去緝拿牛大、牛二兄弟,”歸有光嗬斥道:“來縣衙受審!”
人群爆發出歡呼來,歸有光哈哈大笑:“快將你們的父母官放出來吧,他可受了冤枉了。”
鄭若曾不由得拍了拍陳惇的肩膀,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來:“你小子怎麽想出來的辦法,也太聰明了,你才多大來著,十六歲,難道天生是個斷案好手,刑名胚子?”
“天下事無不可察,”歸有光眼中異彩連連:“你這年輕人,為老夫上了一課啊。”
陳惇其實心中不無得意,但麵上還是要謙遜一把的:“小子不過是自己尋了個刁鑽的角度,劍走偏鋒罷了。”
沒多久,幾名衙役就將牛大、牛二兄弟抓了來,而且從他們家裏,搜出了埋藏的黃金,隻等歸有光驗收完畢,寫個表判,這案子就算正是告結了。
沒想到歸有光拿起一個金元寶仔細一看,卻失聲道:“官銀?”
銀子分為官銀和私銀,私銀即市場上流通的、百姓用來買賣交易的銀子,而官銀是用來入庫的,這些銀子,說得簡單一點,就是稅收、罰沒、抵罪等收的錢。收上來很可能是碎銀甚至實物,最終卻要折算成銀兩並熔鑄,以方便入庫。銀子必須刻下官銀標誌的字樣或圖案,方便入國庫管理,主要用途在軍餉、官薪、宮用、各地建設、賑災等支出。
沒想到老農挖出來的金子竟是官銀,這金子形狀確實是元寶形,陳惇忽然想起來,漢以前有馬蹄形金錠,西漢時有麟趾金,唐代銀錠多為長立方體,宋代則為束腰板形。唐宋銀錠造型簡單,堆放時能充分占用空間。而直到明朝,才出現了那種馬蹄不像馬蹄、船隻不像船隻的的元寶形金錠。
隻見這些金錠的底部,都刻著字:太倉州收嘉靖三十年平倉糧價金三十二兩正,提調官劉大同,該催王嶽,興盛昌。
這果然不是以前古人埋藏的金子,而是本朝的庫銀!
官府的庫銀,怎麽會埋藏在田地之中呢?
卻見歸有光怒火滔天,指著知縣李誌庠道:“這銀子本官認得清清楚楚,還是本官親手從蘇州府庫清點而出的,撥給你吳江縣不過一個月,你李誌庠倒是說說,為何這官銀好端端地不在縣衙庫房,卻出現在了村頭田地之中?!”
李誌庠完全一問三不知,滿頭大汗連話也不會說了。
陳惇也怔住了,拉著鄭若曾道:“這是怎麽回事?”
鄭若曾哼了一聲,才道:“如今正是解凍時節,太湖每年解凍,冰河水漲,必須及時組織百姓清淤,否則則有漫溢之危。這吳江縣知縣,早在一個月前就向府裏報告,需要銀錢,府尹大人考慮到吳江縣不僅是太湖積淤最嚴重的地方,而且稍不留心太湖水漲可能會淹沒民田,屆時恐有水患,就一下子批給吳江縣九千六百兩黃金,也就是十萬兩官銀,正是我姐夫親手清點押送的,沒想到……哼,一路行船過來,不見他李誌庠組織百姓清淤,卻將官府的銀子貪汙匿跡,真是好狗官!”
歸有光大發雷霆,立刻命人將鑰匙拿來,打開了裝著官銀的庫房。
果然官庫空空如也。歸有光怒道:“吳江知縣李誌庠,你監守自盜,轉移官銀,還有何話說?”
李誌庠麵色慘白,仍舊一言不發。
“好好好,你不說話,那就是無可辯駁,”歸有光拂袖道:“本官要向府尹稟告這來龍去脈,你就等著降罪吧!”
“且慢,”陳惇忽然開口道:“大人,此事……疑點不明,恐有他情。”
“還有什麽不明的,”鄭若曾搖頭道:“這吳江知縣將蘇州府撥下來用於清淤的官銀偷盜而出,埋藏在田間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被耕作的老農掘出,百姓拾金不昧,抬送到縣衙,這知縣心中有鬼,不敢當場清點,更不敢放入庫中,於是放在了自己家裏,正在左思右想該如何轉圜,卻忽然發現金子變成了土坯,原來是牛大、牛二兩個刁民將金子換了,不過牛大、牛二偷梁換柱,乃是另外的案子了,這府庫失金案,卻是他李誌庠逃脫不掉的罪責。”
陳惇卻搖了搖頭:“您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實也有很多問題沒有解釋。比如知縣為何將金子埋藏在田間,為什麽不放在自己家裏?我本以為縣令不住在縣衙後堂而是新買了一個宅子,就是為了存放金子的,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歸有光靜下心來,他漸漸也發現了解釋不清之處。說起來,直接偷盜庫銀的案子很少,因為一定是內部人做的,除非計劃周密真的能做到天衣無縫,否則很快就能查清。而官員貪瀆銀兩,其實有各種辦法,銀子出庫那一瞬間,就有貪瀆的手段,因為在官銀支出給各地和個人以後,獲得官銀的單位或者個人,必須將官銀再熔化一次,煉出新的銀錠或者銀塊,這就是“碎銀”的主要來源。這當中就有火耗,火耗就是銀錠溶化為碎銀的折耗,這就是貪汙的手段之一,或者在支出之時,想盡辦法做平賬麵,這是官吏的看家本事——何必要用最直接也最容易被抓的偷盜這種方式呢?
“縣尊大人,”陳惇就道:“學生再問您一遍,為什麽要將一壇金子放入自己家中?”
“我已經說過了,”李誌庠垂著頭道:“金子貴重,來往人多,放入庫中唯恐有失,所以……”
“不對,縣衙庫房,應該是非常安全的地方,您怎麽知道金子放入庫房會遭遇不測呢?除非已經發生了一件不測的事情。”陳惇道:“而縣尊的住宅裏,床頭就放著官印,似乎可以說明,大人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官印都不離身,何況金子?”
“其實不然,”陳惇道:“大人之所以官印不離身,是因為害怕官印被偷走,就像銀子從庫房莫名消失一樣——丟失官銀,你縣令要問責,但這責任,卻比不上你丟失官印來的大!”
明朝的律法就是這樣,官員丟失印鑒,是非常重大的罪名,國朝初年,三楊之首的楊士奇在縣裏做了一個訓導,主管教育,整天在衙門裏混日子,沒多久他竟然在工作中丟失了學印。於是楊士奇二話不說,他直接就棄官逃跑了。
因為丟失衙門印章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不光有可能要坐牢,還有可能丟命。再比如明明朝中有人還是二甲進士出身的紹興知府李圭,蹉跎仕途幾十年,也是因為當初丟了大印。
而對於盜庫的處罰,簡直輕地讓人可笑。可以參照的是正德七年浙江樂清縣發生盜庫,縣令隻不過被州府官吏申斥了兩次,然後等案子查清楚銀子被追回來,又什麽事兒都沒有,皆大歡喜了。
所以隻有一個解釋,知縣李誌庠早就發現了官銀丟失的事情,但他不是很懼怕,與之相比,他更怕自己的官印被偷走,於是他在外麵買了個宅子,將大印放在枕邊寸步不離。而牛大牛二抬來的金子,他知道放入庫中就會被偷走,所以才下令放入自己的家中。
在陳惇的詰問下,李誌庠終於點頭道:“不錯,我在七天前,發現庫中九千兩黃金不見了,我知道這是縣衙內部之人做的手腳,正想暗中查明真凶的時候,這老農和裏正就來報告,說田裏發現了金子——我,我,”
李誌庠神情不堪:“我就想著能否用這金子來抵被偷走的庫銀,萬萬沒想到,這金子就是丟失的庫銀!”
“你是說,這庫銀被盜一案,跟你沒有關係了?”歸有光問道:“這庫房的鑰匙,在誰手中?”
庫房開門必須兩把鎖兩個人一起開,這是規定,所以應該一把在李誌庠手中,一把在縣丞汪良手中,然而兩把鑰匙都在李誌庠手中。
“好教推官大人知曉,”縣丞汪良道:“我一個月前去應天探望友人,請了大半個月的假,彼時害怕府庫鑰匙有失,就交給了縣尊,回來也忘了討要。”
陳惇哦了一聲,道:“那這兩把鑰匙,都在縣尊手中啊。李大人,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無話可說,”李誌庠喪氣不已:“我發現庫銀被盜的時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為何兩把鑰匙都在我身上,庫房卻能被打開。”
“鑰匙平日放在何處?”歸有光道。
“平日我隨身攜帶,裝在繡囊之中,別在腰上。”李誌庠道。
“走,去看看庫房。”陳惇道。
幾個人來到庫房,用鑰匙開了大門,裏頭陰氣比較重,陳惇蹲在地上查看了一會兒,排除了外力打開的可能,也沒有什麽地道通向這個庫房,他站起來道:“官銀被盜,雖然如今已經找回,但這個案子不可不查,所有縣衙中人,縣令、縣丞、典吏、長隨、衙役、丫鬟、仆人,每個人都有嫌疑。”
歸有光道:“那究竟誰是真正的盜賊?”
陳惇笑道:“破案並不難,不過大人要答應學生兩件事,第一件,縣衙眾人從今天起不許離開衙門。第二件就是,我如果求見大人,不論何時何地,望勿拒絕。”
歸有光全都答應,陳惇便點了幾個衙役,帶他去了挖掘出金子的地方。
等到了村頭田間,陳惇才驚訝地發現,老農掘出金子的地方不是自家的田地,而是一處荒蕪的壟頭,這一塊地,根本沒有人耕種。
“你好端端地,不耕種自己家的田,”陳惇眯起眼睛:“為什麽突然耕這一塊荒土?”
這老農神色大變,額頭見汗,被幾個衙役威嚇了一下,頓時道:“小大人明鑒,老漢我說,我說!”(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