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驚變

字數:4591   加入書籤

A+A-




    吃過早飯,李庸已經從站台上取來了火車票,沈大少細心攙扶著徐婉青的身子走,西月東霞侍候左右。沈鈺痕懨懨無神的尾隨其後,幾個侍從換了便衣,提著幾皮箱行李跟著。

    夜晚的封城寧靜平和,白日的則熙攘和樂,沒有戰火的硝煙氣。許平嫣遠望著車站裏來來往往的人,忽然有些悵然。顛沛流離的久了,無家可歸成了一種習慣,連她自己都不期待下一站會是何處?

    唯一能讓她期待的,也就隻有大仇得報的一刻,那該是怎樣淋漓的快感?

    李庸小跑上前,彎著唇,笑得很規矩,“少奶奶月份大了,難免行動不便,大少陪著少奶奶在頭等艙的第一個車廂歇息,你與二少就在第二個頭等車廂吧。”

    許平嫣頷了下首,方才思緒裏的愁悶未散,神色鬱然。

    沈鈺痕正瞅到她這副不悅臉色,以為她是自持清高,不屑於與他同處一地,又想起自從她將自己踹進湖裏之後,非但急病了他大娘,還從未與他表達半分歉意,甚至連看他的臉色也更為冷淡,胸腔裏不覺悶悶的,犀聲諷道:“小姐是冰清玉潔的戲子,自然不屑於與我等軍閥子弟同處一地,如此,就不必為難她了!”

    二少爺雖紈絝,卻一向與人和善。李庸從未見他如此陰陽怪氣的奚落挖苦人,遂抿了抿唇,幾分尷尬躍然入臉,然則看許平嫣還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樣子,仿佛沒聽到似的。他心裏暗暗感歎,這女子好沉的心性。

    沈鈺痕叉著腰,回頭盯了眼許平嫣,見她不為所動,心裏就有些被忽視的煩躁,悶哼一聲,撒氣似的,皺眉踢遠了腳下的一塊石頭。

    耳邊傳來火車的鳴笛聲,碾著鐵軌,轟隆隆的停下來,乳白的蒸汽煙囪一樣冒騰著,像是出岫的濃霧,嫋嫋散在日影藍天下。

    許平嫣被侍從簇擁著上了火車。在夾門邊,沈大少微笑著朝許平嫣頷了下首,便虛攏著徐婉青的腰往頭等第一個車廂去了。李庸帶著三個侍從緊跟著去了,臨走時又對剩下的三個侍從留在了第二車廂,吩咐了幾句,大多不離保護好二少爺與許平嫣的話。

    沈鈺痕從小到大都是被高高捧在手心裏,說一不二,卻屢屢在許平嫣這裏吃癟,這些天來,他心裏氤氳著一層很奇異飄渺的新鮮感覺,像是幼時犯了錯誤,被父親滿院子追著打,明明是委屈煩悶的,心裏卻忍不住的生出一絲絲挑戰嚴父權威的快感。然而在記憶裏,這些挑戰雖新穎刺激,卻使他受足了皮肉之苦。而和許平嫣待在一起,就像是一種挑戰,而這個挑戰,幾乎每次都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沈鈺痕拔腿就往第一車廂走,卻被沈大少擋了回來。沈大少話說的周正溫和,卻沒有反駁的餘地,“大哥要照顧你大嫂,脫不開身,你就替大哥盡一盡本分,陪著嫣小姐吧。”

    說罷一揮手,兩個侍從便直愣愣的堵在了門邊。沈鈺痕強不過大哥,為了發泄自己的不滿,就將守在身旁的三個侍從罵咧了一頓,連踢帶踹的趕去了第一車廂。

    沈大少包下了頭等艙的兩個車廂,空蕩的區間裏,他們的談話入耳清晰。許平嫣也不關注那裏的動靜,隻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手拖著腮,扭頭望著玻璃外一望無痕的曠野,那返綠的草木景致正隨火車的驅動緩緩後退著。清晨的日光一縷縷的濾進來,媚晃晃的,落在她的側臉上。沈鈺痕隻好厭厭的坐在她身後第四排,也靠著窗,此時看見她微眯著眼,一派閑適淡然,不再是那隻叢林裏冰冷而孤僻的狐狸,倒像是一隻打這盹享受日光的貓。

    他覺得這反差甚是有趣,鬼使神差的就走到她跟前去,真將她當成了一隻貓,手伸到她頭上,想要順一順她的毛。許平嫣猛得一側頭,他猛然回了神,手在她頭頂僵著,無處安放,隻硬著頭皮在她秀發間刮了一把,不自在的咳嗽幾聲,“你......你頭上沾了東西,我好心替你擦一擦。”

    許平嫣不搭理他,從包裏掏了本戲曲雜書,卷在手裏默看。

    沈鈺痕覺得就這樣灰溜溜走了實在沒有臉麵,就硬著頭皮順勢坐在她旁邊,想方設法的找一些存在感,絮叨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後,又問起她的全名,籍貫。

    在這些本該值得懷念的溫暖話題裏,許平嫣搭在書軸上的關節已經握得泛了白。她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胸腔間那一團火燒的酸楚仿佛還是要炸開了似的。

    幾聲槍響如破空的雷,在一節節車廂裏炸開,頃刻間,外麵的人聲已沸騰了起來。

    沈鈺痕警惕著挺直了身子,兩臂微開,將許平嫣往身後一擋。這動作自然而然,許平嫣微微一驚,他也吃了大驚。

    隻看得一個渾身血汙的影子揭開簾子,從夾門外闖進來,跌跌撞撞的跑過來,硬邦邦的攤在沈鈺痕邊上。三個衛兵已上好了槍,將他團團圍住。

    沈鈺痕才看清他的臉,不由得驚呼一聲,立即手忙腳亂的將他扶起來,急喚道:“子成,子成!”

    慕子成見是海外同窗,灰暗的眸子漸漸騰起了些曙光,忙指著窗外,“快,快,將我扔出去,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騷亂的腳步聲與槍械摩擦的聲音越逼越近,顯然是馬上就要查到這裏來。許平嫣已大開了窗子,指著鐵軌外。那土地被雨水淋得鬆軟粘膩,不遠處還隱隱可見幾處農家,忙道:“他摔不死的。”

    沈鈺痕架起他來,一橫心,將他轟出窗外。慕子成沉聲一落,身子裹進泥濘裏,身上的數個槍洞都崩出血束來。許平嫣的包袱裏還有些止血消炎藥,那裏麵的衣裳撕開了也能暫做繃帶,遂一手甩到慕子成的身邊。

    許平嫣快速關了窗,拉上簾子,轉身又看到地毯上那一灘粘膩的血漬,急中生智,一把扯了沈鈺痕過來,將鋪子上的一床被子蓋到了地上的那灘血跡上,又卷了另一床被子來,不由分說就將沈鈺痕撲倒在地上,被子順落,將二人裹進了黑漆漆的被窩裏。

    隻聽得軍靴踏在地上的脆響紛遝而至。

    許平嫣一手扯開了旗袍領子上的梅花扣,揉亂了頭發,伏壓在沈鈺痕身子上。她像是一簇火苗,凹凸有致的身子曲線忽然間就將沈鈺痕燎得幹燥口渴,被子裏漆黑一片,隻她那一大截脖頸延伸著,像是月夜下的雪,瑩瑩發著光。他的思緒,一夕間都沉溺在她微微的喘息聲中了。

    車廂裏有人走動,隨後傳來一個外國兵高亢的命令聲。李庸不聲不響的掏出通行證,為首的洋兵看了一眼,變得客氣不少,朝沈大少低了低頭,用生澀堅硬的漢語解釋道:“我們在搜捕一個逃犯,還請沈先生行個方便。”

    不等沈大少答複,便指派了幾個洋兵細細搜了遍車廂。洋兵頭領端著長槍,圍著探轉了好幾圈,忽一下子挑開了地上那一團鼓鼓囊囊的被子。

    光亮瀉下來,沈鈺痕望著身上女人胸前那片乍泄春光,愣了兩秒,後一躍而坐,像是小時候千方百計的藏自己心愛的玩具般,慌忙抓過被子,嚴嚴實實裹在她的身上。

    饒是文明開放的洋人,見到這樣一對不分場合的男女,也有些目瞪口呆。

    許平嫣臉頰邊除了暈著些薄紅外,倒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沈大少早發現了她手指間幹上的暗紅血跡,雖皺了眉頭,卻也神色自若,自定陣腳。

    沈鈺痕曉得許平嫣的用心,大嚷道:“大哥,你幹嘛來壞我的好事!”說著看向那些個碧眼黃發的洋兵,耍足了少爺脾氣,“還有你們,怕是不知道我大哥的身份吧!”

    洋兵頭領見他氣勢洶洶,也頗有些忌憚這些人的身份,隻賠著笑朝沈鈺痕表了歉意。彼時徐婉青被這裏的響動驚醒,被女傭東霞扶著過來,望著眼前場麵自顧心驚。沈大少牽了她的手,投去一個安定從容的笑。

    這一幫洋兵看似客氣有禮,實則行事傲慢,搜查了半天,又盤問了半天才離開。

    沈鈺痕憤憤低罵了兩聲,抱怨道:“大哥,你對這些洋人也忒好性了,還和他們斡旋了這麽久!要我說,直接趕出去得了!”

    沈大少不理會他,移步過來,眼神梭巡著地麵,走到一處蹲下身,手指擦了下地毯絨毛縫裏一滴不易察覺的血珠子,在指尖撚開,方才起身望向沈鈺痕,又陰陰沉沉的望了眼許平嫣。

    “連上頭的人都將這些外國人祖宗似的供著,我又何必撕了臉麵。”他頓了頓,猝不及防,一把抽掉地上的被子,那被麵上的猩紅格外刺目,底下黑紅混織的長毛地毯濕漉漉的趴著,格外顯眼,不仔細看,那大片暗漬倒像是打翻了的一壺水。

    沈鈺痕扶起許平嫣,直接坦白道:“人是我救的,和她沒關係。”

    許平嫣見他倒是男子氣概,將她撇的幹幹淨淨,側頭時正對上他那一雙眼睛,真誠熱道,正燃著細細的火苗微光。

    沈大少徐步走過,慰撫了幾聲受驚的太太,又十分刻意的看了眼許平嫣,也不問所救何人,道:“救都救了,就罷了吧。”走前又吩咐了李庸收拾場麵,將毯子與窗簾上的血跡清幹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