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富春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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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走了兩天兩夜,破曉時分才進了青州省。這一路沈鈺痕格外殷勤,對許平嫣關懷備至,餐餐都取了飯菜端到許平嫣跟前。許平嫣打著心裏的算盤,對沈鈺痕也不似之前的過分冷漠,聽他講了一路在美利堅留學八年的見聞軼事。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一個遜清的武官,雖封建卻不封閉,曾在她七歲生辰的那天允諾她,等她年齡大一些就將她送去國外讀書,好好去見識一下外國的風土人情,思想文化。可來年生辰的那天,母親照常忙活了一大桌子菜,她歡歡喜喜,第一口長壽麵還沒有咬斷,忽然就有許多擎著長槍的官兵破門而入......最後,她的家就在那一團團肆虐的火焰裏,燒成了灰燼。
沈鈺痕喚了她好幾聲,她才回了神,抽出帕子拭了拭發酸的眼睛,不慌不忙的笑道:“你身邊缺少伺候的人,我給你當丫頭怎麽樣?”
沈鈺痕一詫,打量著她,見那雙眸子裏雖彎著淺笑,可還是寂靜生寒。他明知道她動機複雜,甚至還能隱隱猜到原因,卻為著心底那一片初生的,如春草般的莫名柔軟應了下來,咧了笑來打趣道:“好啊,不過少爺我可是難伺候的很,你可要吃的消。”
她心裏默默鬆了口氣,總算是倚靠上了沈鈺痕這棵大樹。“那下了火車,我就去找大少奶奶拿丫鬟的衣裳來。”
沈鈺痕挑眉托腮,從下而上打量著她。她穿著一襲豆青色斜襟長旗袍,上繡了幾枝紅梅,梅蕊瓣瓣,一直延伸到肩頭,襯得膚色凝白若雪。他盯著她脖頸間由呼吸帶出來的一起一伏,腦中一顫,忽地就想起在被子裏她胸前裸露的一片春光月色,不由得熱了臉。他狠狠捏了下手背,抬起眼,窗外的明媚日頭打在他的臉上,連帶著他眼睛裏也是星光熠熠地。
他道:“不用,你穿旗袍很好看,還是穿旗袍吧。”
許平嫣在被看作是下九流的戲子中摸爬滾打了這些年,所謂的貞潔臉麵已經在流言流語中被磨得可有可無,自然看得透少年公子的純情心思。方才他垂著頭,她隻能看到他籠在日光下一對燒到通紅的耳朵。昨日危急下的舉動雖然是驚世駭俗,但她並不覺得有多難堪羞赧,可她看著他眸子裏許久都沒有熄滅的斑斑星火,臉上卻奇異般的熱了又熱。
她微微一笑,扭過頭。鳴笛拉了幾聲,火車緩緩駛進站台,她望著車窗外肅立的崗哨,像在自語,“二少爺,你以後,就叫我桃嫣吧。”
風塵又嫵媚的名字,帶著有朝一日的凋零。很適合她這個背負血海深仇的戲子。
李庸提前往青州拍了通電,所以他們一走出車站,便有幾輛汽車早早在外候著。前來奉命迎接的是青州都督林恒貼身衛隊的隊長劉大拂,他利索恭謹的朝沈大少行了個軍禮,招待周全,又一一朝大少奶奶,沈二少問過好,又見許平嫣長相出眾,氣質清冷,以為是哪家同行的小姐,也頷首致了意。
衛隊長將他們一行帶去了城郊的別墅,將一切事務安頓好之後,
便告辭了。
青州臨河靠海,春寒濕冷,樓下一片翠色葳蕤濃重,那雨絲密密斜著,像是一層層飄渺綠煙。許平嫣靠在二樓的漢白玉欄杆上,自顧出神,等轉身時才曉得沈大少正在她身後立著。她愣了一下,轉瞬學著沈家丫鬟的姿態朝他福了福身子。
沈大少覷著樓下的迷霧綠林,良久才將目光移向她,微微一笑,道:“恭喜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找到了能遮風避雨的大樹。”
許平嫣淡然一笑,“以後還請大少爺看在二少爺的麵子上,能在我大仇得報之前,好好庇佑住我這條命。”
傭人在門外傳飯,沈大少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往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頭來,道:“你盡好你的本分,讓我看到你的價值,我自然會留住你的命。”
她作為女傭,本來是要等主子吃完飯,再去灶房裏吃仆人們的大鍋飯,可一路奔波,她實在是太累了,靠在二樓陽台邊的藤椅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天色將昏,她醒來時看到身上鋪了法蘭絨格子薄毯,沈鈺痕窩在彈簧床裏的絲綿被裏,睡得正酣。
屋子外傳來叩門聲,她忙起身去開門,李庸站在門外,向屋內探了一眼,向她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是林督軍剛派人打發來了消息,說是明日清晨要帶著林小姐來別墅裏,沈大少希望沈鈺痕能去挑一件禮物,贈送給林小姐,權作初見禮節。
許平嫣走到床邊,輕聲喚他,“二少爺,醒醒吧。”
沈鈺痕抱著被子挪了挪腿,側身過來,羽翅般的睫毛顫了顫,五官在依稀穿窗而過的餘暉中渡著薄金,正睡得沉和。
許平嫣覺得這場景過於熟悉,苦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八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列官兵將一個小男孩帶來許府,那小男孩被大雨澆了個濕透,在床上瑟瑟發抖,母親喂了他薑湯,她就在一旁守著,直到他睡熟,卷翹的睫毛在燭火的光裏顫啊顫,就像兩隻停於花間,閑閑扇翅的蝴蝶。
沈鈺痕不知何時睜了眼,見她呆呆望著自己,那眼裏霧蒙蒙的,像是在千山萬水之外。他疑惑不已,有心要裝睡下去,可又害怕她真的落下淚來,於是嘻嘻的一笑,一掌撐起頭,側望著她,“你這樣看著我,心裏是在打什麽歪主意?”
許平嫣直起身子,立在一側,頃刻間又是一貫的疏離淡漠,更加了一種下人的恭謹,隻將李庸副官的話原封不動的敘述了一遍。
沈鈺痕在美利堅生活了八年,思想新潮開放,講究人人平等,一向不喜歡被家裏下人高高在上的捧著,唯唯諾諾的奉承,況他從來沒有將許平嫣當作伺候自己的丫鬟。她卻是時時刻刻記著自己的身份,不肯與他多一分同齡人的灑脫親近,當下心裏就有些失望失落,又想起她接近自己的動機,這份失落裏由生出更大的憤懣,也不再理她,自顧穿衣洗漱。
老一輩的通家之誼延續到子輩身上,他尚在娘胎時,就與林督軍的女兒定下了娃娃親。他雖打心裏抵觸這門父母之命的婚事,但沈家落魄這些年,靠了不少林家的周濟,感情不在人情尚在,就算是敷衍了事,也不能怠慢。
樓下已有汽車候著,沈鈺痕下了幾層樓梯,忽然間想起來這一整天許平嫣都未曾用餐,就朝她招手,語氣倔強生硬,“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丫鬟,少爺出門,你不是該貼身服侍嗎?”
許平嫣低聲一應,尾隨他身後,下了樓梯。她的皮質高跟鞋踏在木梯上,宛如一聲聲春雷,敲得不急不緩,頗有節奏,聽在沈鈺痕的耳朵裏,他老是覺得忽遠忽近的,就像她這個人。
青州臨海,碼頭繁多,外貿生意做得火熱。不同於俞州的封閉保守,這是一座摩登繁華的城市,中西融合。已入夜,街道兩旁亮著霓虹燈,燈火輝映,點綴在薄薄的乳霧裏。街上往來著各色人群,那攤販子吆喝著叫賣,聲音洪亮而長.......
沈鈺痕坐在副駕駛上,懶懶倚著。司機奉了沈大少的指令,是要直奔珠寶行,沈鈺痕望著車窗外一片燈火迷離,忽地叫了聲‘停車’。
司機拐到路邊停下車。沈鈺痕指了指路邊一個賣烤白薯的攤子,對他道:“我有些餓了,你去給我買個烤白薯吃吧。”說著丟給他一塊大洋。
司機拿了錢剛下車門,沈鈺痕一屁股坐到了駕駛座上,擰了方向盤,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二少爺?”許平嫣扭頭望了眼後車窗外欲哭無淚的司機。
沈鈺痕大笑了兩聲,“你怕什麽!有我撐著呢,怎麽也怪不到你頭上。還是你喜歡被大哥的人督察著?”他說著狠吸了兩口空氣,感歎道:“自由的味道真好。”那聲音脆朗朗的,像是一節節拱出的春筍,朝氣蓬勃。
他回頭望了眼許平嫣,眼角眉梢俱是年輕的不羈笑意,“坐好了!”話音未落,汽車猛然一個顛簸,爬上了橋,接著飛速疾馳。許平嫣搖下了半個車窗,風聲一湧而入,帶著三月的溫熱氣息,似乎要灌進每一個毛孔裏。
汽車在一家西式甜品店前停下,沈鈺痕出去了幾分鍾,手裏提了盒包裝精美的椰蓉糕,從車窗裏遞給許平嫣,一本正經道:“我常聽人家說,甜品最能影響一個人的心情,所以就想拿你試試,看是不是真的有效,能讓你有一些活生生的表情。”
許平嫣拿著糕點,淡淡一笑,沒有要嚐的打算。沈鈺痕叉腰吹了口氣,“怎麽感覺像是我這個主子處處都在討好你呢?”
許平嫣不得不賣他幾分麵子,一言不發的拆了盒子,咬了幾口椰蓉糕。覆上的椰蓉像是雪粒子,在唇齒間甜脆脆的蹦開。小時候要唱戲吊嗓子,練身段,她一向不吃甜食,也不大想念。可當這甜滋滋,軟綿綿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時,她的心裏還是有難以抵製的愉悅,就像是渴望父母尚在的平靜日子。
沈鈺痕這才肯罷休,滿意的開了車走。汽車暢行在人流漸稀的街道上,他吊兒郎當的哼著歌調子,彎彎繞繞,不一會就拐到了一個洋花園裏。花園外是一棟三層小樓,門額上掛著富春居三個燙金大字,花燈閃爍,依稀傳來西洋樂器的合奏聲,衣著時髦的男女進進出出,女郎們言笑晏晏,在華燈流轉的舞池裏輕擺腰肢,曼舞嬌笑。
這裏是青州頗有聲名的夜總會其中一支。
“二少爺,已經很晚了,我們還是快些去珠寶行挑了禮物回去吧,要不大少爺會怪罪的。”許平嫣提醒道。
沈鈺痕身子一滯,轉瞬下了車,一把擰開後車門,兩手撐在車沿上,俯身下來,將她整個都罩在一片墜落的陰影裏,他唇邊的笑彎得風流倜儻,那眸子裏卻是深不見底的陰翳,問道:“怎麽,你也是替我大哥來監督我的嗎?”他的聲線沉下來,帶著反抗的涼意,“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將我送去了國外,整整八年,除了定時給我錢之外,可謂是不聞不問。我這次能回國的原因單單就是為了要履行他當年許下的親事,娶林督軍的女兒為妻。可我偏偏不讓他如願,因為我不能讓他葬送我一生的自由。”他直起身,望著空濛濛的夜色,自嘲似的歎了口氣,那笑容無拘無束的落下來,“所以我和你想象中的富家公子沒什麽區別,我不學無術,花天酒地,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趕走無數個夜裏的孤獨。”
他看著許平嫣毫無變化的神色,不禁落寞失笑。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忽然要對這個一個石頭般無知無感的女人傾吐心聲,孤歎一聲,往外走去。
許平嫣望著他長身玉立,一襲白色西服像極了冬天孤零零的薄月光,不禁心下動容。她何曾不是這樣,要拚力趕走無數個深夜的孤獨。他選擇的方式是紙醉金迷,而她則是像蠶一樣把自己織裹在嚴絲不漏的厚繭裏,隱忍過一個又一個冬季。殊途同歸,他們都是這麽不幸的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