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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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鈺痕坐在門檻上,背貼靠著木門,嘴裏叼著片不知從哪揀來的樹葉子,望著繁星綴滿的夜幕,神情過分認真靜恬,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的精神心態,承受能力都遠遠超過平嫣的想象。她曾預期了好多次,譬如當他知道自己或許會留下一生無法治愈的殘症時該是如何的心灰意冷,暴躁無常?他會不會後悔那夜一時腦熱救下她,會不會記恨她?折磨她?她幾乎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煎熬的可能,但是他什麽都沒有,連臉上的表情都一如既往,調笑中帶著點淡淡的天真。
他表現的太過頑強,毫不在意,就像一個習慣風霜厄運的旅人,而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
平嫣想起他在富春居外說的那一番話,義憤填膺中帶著些小小的落寞恨意。想必在國外的這八年,他過得並不是那麽盡如人意。
平嫣輕歎一口氣,緩緩走到他身邊,蹲到他麵前,伸出手來按他半截右腿下的穴位,以助舒緩神經,活血化瘀。
沈鈺痕向來無意男女之防,且她的手法舒適柔韌,索性就支起下巴來,笑眯眯的低瞅著她。
“桃嫣。”他一字一頓的低喃,眯起的眼角流裏流氣,“桃色嫣然,哈哈,果真是嫵媚又風流。”
平嫣不喜被人言語調侃,想要給他一丟丟教訓,按準他腿肚上的穴道,指肚故意惡狠一戳,他吃痛一叫,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她再一使勁,他又一悶叫,幾次下來,滿空都彌漫著鬼哭狼嚎的哭哭笑笑。
院子裏巡邏的侍從們很少見到像這一對男女類的人,明明是被關押在此,命途堪憂,卻仿佛在自個兒家似的逍遙快活。他們紛紛注目,想要探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此時,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隊黑黢黢的人影閃了進來,為首的是那個頭領,身後跟著幾個黑服警衛,看穿著像是警署裏的人。
平嫣攙起沈鈺痕,兩人對視一眼,皆滿懷惕心的望向來人。
頭領一擺手,駐守在院子各處的侍從們就有條不紊的排到了牆根上,釘子一樣立著,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帶著三個警衛徐徐走來,停在門外。屋子裏昏黃的燈光滲到他的臉上,在他不甚分明的五官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圈。可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卻顯得那麽鋒利精明。
晚飯間,沈鈺痕曾提到昨晚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山林的原因,就是因為李庸告訴他,陽春之際山裏野獸常出來覓食,尤好在夜間出沒。二少爺既身為她的主子,就有必要阻止她傍晚去山林間采藥。李庸的話其實點到為止。可事實證明,沈大少很善於利用人的性格,等了半個時辰後不見人回來,果不其然沈鈺痕就孤身一人去了山林裏。
所以平嫣篤定,沈大少一定會先去山林裏尋找他們的下落。若是那個蝴蝶圖案是關鍵的話,他也能夠一步步找到這裏來。所以當她看到門外有警衛的身影時,幾乎就以為是來救他們的人。可現在對著頭領那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她變得惴惴不安。
而此刻的沈鈺痕也發現了異樣。
“先生,我們能單獨進屋談談嗎?”頭領十分真誠的望著沈鈺痕。
平嫣暗暗攥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答應,孤軍奮戰太過危險。他垂下眸子,望向平嫣,月光在他黑發上流瀉,映得他眼睛裏也煙波浩渺的。但旋即他的嘴角便咧出了一個沒有什麽忌憚的笑弧,接著她掰開了平嫣的手,抽出臂膀來扶著牆麵,慢慢朝屋內走去,那步子一跛一跛的。
平嫣愕然,馬上就要追進去,兩個警衛執槍堵住她的去路,轉身進了屋子,將木門緊緊合上。
她立在原地怔了幾分鍾,夜風料峭,撫平她心裏的忐忑心焦。她慢慢冷靜下來,暗暗將藏在袖子裏的彎月刀攛到掌心裏,邊細聽著屋子裏的響動,邊緊緊攥住刀柄。
山林裏一聲聲夜鶯的啼叫撕破漫長的濃夜。
別墅的書房裏,吊頂的玻璃燈下,燈光綺迷。一個筆挺的身影正端坐在紅木圈椅上,神色晦測。他麵前的書畫桌案上,攤著好幾張宣紙,無一例外的是,宣紙上都畫著一隻碩大繁複的蝴蝶翅膀,但每一隻蝶翅又都色彩各異,或濃或淡,或豔或素。
他伸出手,撿起了最上麵的一幅,再一次仔細的端詳起來。這幅畫的配色是以黑紅為主調。肆揚綻開的蝶翅漆黑如夜,而那散布的殷紅斑斕則如一簇簇烈火,詭異地燃燒著。
他的手指關節一點點收緊,緩緩的閉上眼睛,回憶飄散。父親被削官抄家的那年,他十七歲,憑著一腔熱血憤懣去找執刑的軍官申冤,那個軍官對他不屑一顧,他急火攻心就和那個軍官打了一架,而撕扯間就看到那個軍官的手臂上似乎就紋著這樣一隻看起來妖調詭魅的扇翅蝴蝶。
這種蝴蝶的名字喚作長翅大鳳蝶,一種顏色黑紅,詭如魑魅,代號蝶火,一種顏色銀藍,幽似魍魎,代號蝶刃。
十幾年前的茫茫人海中,身上刻有這種紋身的人寥寥無幾,屈指可數。而據說他們的出現要追溯到舊時代,一些愛國官宦救亡圖存,逐漸意識到晚清的覆滅已成必然,就暗地招募五湖四海的能人異士,要他們在骨骼清奇,天資聰穎的少男少女們挑選弟子,繼承衣缽,以助能在亂世中力挽狂瀾的英雄們成就大事,保族保國。
民國初建之時,這支秘密的組織就突然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湮滅無痕。
而現在他們的憑空出現又究竟昭示了什麽?
傳來沉悶的扣門聲,不等回應,李庸就有些焦急的推門進來,擾斷了沈大少糾纏的思緒。
“有消息了。”他大步闊來,遞來一張火車乘錄表。自從醫館一回來,沈大少就從林督軍那裏要了一批探員過來,奔走水路陸路各處交通點,去盤查從北方過來的各類官員。
沈大少接過來,湊在燈下一欄欄的看過。表中有明確記錄,五天前確實有一組北方要員在青州火車站下車的記錄,其中一個名字十分陌生,他低吟出聲,“劉牧雲?”
李庸忙答:“他就是就任在北方內閣裏赫赫有名的全國財政部長慕昇的貼身秘書,這劉牧雲為人一向低調樸素,不常與人往來交集。”
沈大少點了點頭,問:“從北方下來的官員裏就這些了?”
“明日就是林督軍五十五大壽的日子,北方來的要員們大都是提前來祝壽,但都會提前幾天往青州拍電報,林督軍都把他們集中安排在了其他的公寓裏,我們分別排查過,他們沒有嫌疑。”李庸直腰垂首,盯著大少手裏的報表,“隻有劉牧雲最是奇怪,甚至林督軍都全然不知道他們來了青州,而且據林督軍說,他和慕氏家族一向沒什麽往來。”
“可打聽到了他們的落腳點?”沈大少若有所思的撣了幾下紙片。
“在城西五福路一段。”
“帶上人,去五福路。”他直起身,撈起桌上的手槍,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他也隻能是從那隻蝶翅圖騰上作出最大限度的推斷。既然那個神秘組織未曾消亡,是為江山社稷而生存而鬥爭,那就最有可能是從北方都城而來,因為隻有那裏的政治才是統領全國局勢的核心,最變幻莫測,最風雲詭譎。
想必他們綁架沈鈺痕的目的馬上就要浮出水麵,他必須要在這之前,賭上一把。
這個意圖不明的目的實在是威脅十足,也許會毀了很多東西。
五福路尾的三合院裏。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厚重的軍靴聲依次踏起,隨著映在門框間愈近的人影,平嫣僵直的身子再一次繃緊。屋門開展,頭領領著警衛出來,他手裏拿了張黃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落尾處似乎還按了個紅手印。平嫣隻草草掃了一眼,也沒太在意,身子如風一轉,便如一股堅實的泉水穿透人群,直奔向屋內。
一盞馬燈昏黃,棉油芯不時崩出幾下嗶剝碎響。沈鈺痕就安靜地坐在燈火下首,一半隱匿在暗處,一半暴露在明亮下,從額頭到眉鋒,從鼻梁到下頜,側臉曲線形成一個流暢分明的線條,有凹有凸,如裁如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