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除非她能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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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鈺痕悶聲一痛,五官擰得青漲。

    “你走吧。”平嫣走到兩獄相接的鐵欄旁,輕輕握了握他牢扣在杆子上的手,淺笑道:“你走吧,我們兩個都被關在這裏隻會讓事情更糟,隻有你出去了才有救我的可能,你走,我在這裏等著你來救我。”

    她的手冰涼柔軟,像冰絲緞子,又像一團絨絨雪花,覆在他的手指間,瞬間就按捺下了他五髒六腑間正在橫衝直撞的躁動火氣。他鎮靜下來,望進她的眉眼深處,那淡淡的,安詳的無數點火星子似乎就在她的眼裏脈脈流動,像是能引人方向的星辰,鬼迷心竅的,他就反握住她的手,他感覺到她手指的顫動,慢掙著想要抽出手,也看得到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可他就是不容反抗的攥緊了,目色灼灼,輕聲承諾道:“等著我,最遲明日中午,我就來接你。”

    話罷,他便毫不猶豫的鬆開她,步子半跛,卻異常沉穩的向外跨去。

    隻有一個純白的背影,在狹小過道裏愈行愈遠,在洶湧而至的無邊黑夜裏,像一片翻飛的杏花,刺得她雙眼泛紅。

    這一次,沈九州總不會再拋棄她。

    監獄外停著輛鋥亮漆黑的汽車,李庸等候在外,沈鈺痕不發一言徑直甩門坐在後座。迎著漫天月色,李庸望了望不遠濃夜籠罩著的綿延監獄,以及那個清清淡淡的女子,壓抑著情緒,終究隻歎了口氣,坐上了駕駛座。他發動汽車,扶著方向盤,小心翼翼的瞥到車鏡裏沈鈺痕難辨喜怒淹沒在陰影裏的臉,話到嘴邊輾轉了好幾次,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許什麽都挽回不了。

    “有煙嗎?”過了好久,沈鈺痕冷不丁的問。

    李庸一頓,在口袋裏摸索幾下,沉默著將一盒煙遞過去。

    他搖開車窗,無比嫻熟的點燃一根煙,湊著窗子大口大口的抽了,煙霧彌漫中,李庸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他的表情,隻知道他一根接一根的抽了三四根,才將最後半截煙隨手扔出車窗外,靜默靠著窗框。

    大少爺已暗暗查證了那日的富春居命案就是二少爺所為。李庸一直以為留洋歸來的二少爺會像所有富家子弟一樣,在家庭的庇佑下紈絝不堪也好,治世謀職也罷,可都是順風順水的。可他現在坐在那裏,深不可測,似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似乎已經不會喘息了。他忽然就開始相信,二少爺是真的會殺人的。

    “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說說吧。”沈鈺痕漫不經心的問道,夜風夾帶著潮濕的露氣,吹亂他的發梢。

    這也是大少交代過的,務必要將整個事件經過告訴二少爺,因為他有權知道,他也一定會想方設法的知道。

    李庸借機開口,從前一晚偷拿平嫣包袱裏的毒藥粉潛進醫院停屍間裏動手腳開始,到傭人房的故意設計,再到租界裏的私下交涉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這樣不遺餘力的設計一個女子,實在讓人難以啟齒,心痛扼腕。他說到最後的聲音都有些起伏不定,本想著沈鈺痕會發怒不止,萬萬沒想到他隻是安安靜靜的聽到最後一個字落音,之後就是長久亙古的沉默。

    車子一停進鐵柵門,沈鈺痕離弦般衝出去,一深一淺的瘸著跑上了樓,直奔書房。

    沈大少正坐在紫檀書案前,似乎正等著他來,手裏卷著一本裝訂古書,一直不曾抬眼。沈鈺痕幾步上去,兩手氣急敗壞的在桌上席卷一撥,頓時稀裏嘩啦的拂落了一地書具。

    他漲著通紅的一雙眼,惡狠狠的斥責道:“你怎麽能這麽做?難道我的命就比她的金貴?難道你就該這樣誣陷她?難道我們沈家就必須要靠著所謂的姻親關係才能立足?或者我隻是大哥你權勢路上的一個途徑?”

    沈大少拍下書,直起身不偏不倚的正視著他,略顯蒼冷的麵上匿著勃勃盛怒,“二弟這些年在國外瀟瀟灑灑,何曾經曆過沈家千難萬險的夾縫求生,你將那套自由平等的理念學得倒通,可為人子女的孝道,大家子弟的責任,你又何曾放過心上?沈家不複從前繁榮,父親為護沈家周全,百費苦心的求得士紳高官的庇佑,你可知你所不屑的姻親裙帶,你不甚在意的身家性命,究竟會給沈家帶來怎樣的命運?”

    “這一切不過是你們貪得無厭,你們為什麽還要卷入這亂世紛爭裏,偏安一隅過著和和美美的日子不好嗎?”沈鈺痕不明白一向睿智練達的父親如何到了這樣耽於權勢的地步。

    “不是我們要卷入這場紛爭之中,是生而為人的不得以,我們不爭就會死,家族凋敝,我們不爭八年前的許府一家就會白白慘死,沈家也會重蹈覆轍。”

    八年前小廝傳來許府滅門消息的第三天,沈鈺痕在房間裏發現母親冰冷的屍體,在母親的葬禮上,父親怒不可遏的拿著槍指著自己,說自己是個不該活在世上的孽障,是大太太不顧性命將自己從槍口下救了回來。之後,自己似乎就在這個家裏再沒了容身之地,父親眼不見為淨,選擇送自己出洋圖書,可八年的異國跋涉,其中的艱辛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體會的到。

    一切變故如枕上黃粱夢,他帶著對父親的幼小恨意稀裏糊塗的到了海外,八年前的許府也隨著時間的褪落被埋進了塵埃裏,他知道父親對他的厭惡源自於那夜灰飛煙滅的許府,卻由於隔閡距離,一直沒有深究其中原因。

    等他現在有機會追究因由時,卻沒人再願意提起,似乎那場大火燒滅了一切痕跡,也沒人真的清楚其中底細。

    大哥的一番話,讓他事隔多年再一次感覺到了今昔往事千絲萬縷的聯係,也讓他明白這麽些年父親的鑽營奪勢原來還是為了報仇血恨。一時間他的心裏很亂,這樣被蒙在鼓裏,模模糊糊看著真相的感覺很是煎熬無力。他閉上眼歇了片刻,終於冷靜下來,睜開的眼珠裏空洞空白,語氣裏有難以負荷的疲憊妥協,“你救出桃嫣吧,我也想通了,既然你們覺得如果我娶了林立雪是對沈家做了很大的貢獻的話,我就依了你們的意,娶她就是了,就算報父母的生養之恩了。”

    “你當初為她殺人的時候怎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為你喪命呢?”沈大少徐步過來,踩著旖旎一地的燈光,緩緩停在沈鈺痕跟前。

    宴會上一番滴水不漏的排兵布陣,沈鈺痕猜到富春居的命案他已經查到是自己所為,可他這樣直白貿然的問出來,沈鈺痕還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愕然凝眉。沈大少淡淡一笑,似乎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一味歎息道:“死的人不是平頭百姓,就必須要給一個正經說法,除非她能死裏逃生,福大命大,要不我也無能為力。”

    他確實是無能為力,可他會竭力而為,是生是死,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沈鈺痕頹然一跌,雙手撐著案麵,納下一地參差不齊的影子。他低垂著頭,五官在陰影中模糊了許久,才抬起頭,無比清明的望著他,“大哥既然這樣說,就是有值得一試的辦法的,無論怎麽樣,我都要試一試。”

    沈大少險眯了眼,隔斷燈火的迷離顏色,隻用一縫深潭般的眸波靜瞧了他許久,才道:“我聽你大嫂說,前幾日董長臨在別墅尋你不到敗興而歸,臨走前在你房間裏留了宿在青州的地址。今日壽宴過後,想必明日就要動身回義遠城了。不瞞你說,八年前他偶染上了惡夢,一直纏綿在身,不得解脫,這些年董國生不惜重金,一直天南海北的延醫問藥,可無數名醫也束手無策。”

    “倘若你能說動董國生,保薦桃嫣的醫術。我查到高遠有一批倒運的違禁商品還停在義遠碼頭,而且法租界有意拉攏董國生,相信董國生若是有心救她,一定不費力氣,再砸點錢財打點巡捕房,租界顧著經略使的臉麵,也不會咬死不放的。隻是董國生生性多疑,你又與他有過節,他究竟會不會聽你的一麵之詞,這就不得而知了。”

    讓平嫣醫治董長臨的頑疾,本就是他計劃之一的部分。

    似乎有大片的黎明橫穿而來,沈鈺痕混沌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被托浮在了雲巔日輝之上,仿佛深海裏一根舉足無措的羽毛意外浮上了水麵,意外蕩到了岸邊,意外望到了舉足輕重的生機。他想起了她冰冷柔軟的手,有些開裂的心口上忽地就湧入了一脈悶痛酸疼的激流,再迅速脈進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反抗這樣的情緒,甚至會覺得飽滿充足,她嫵媚卻不妖嬈,自有一股清冷風流的眉眼就那麽猝不及防的刻在他的腦海裏,一筆一勾,都是雋永的落筆痕跡。

    他難掩欣喜的往回走,情緒漸漸冷卻下來,隻言片語在腦子裏倏忽閃過,慢下步子細細推敲著,才想起是大哥口中對她醫術的莫名信任。他心下奇怪,大哥何時知道了她的這些好處?但轉念一想她既然是大哥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自然是知根知底的。

    “二弟,現在別墅裏正聘著一個西洋醫生,他會為你調理身子,你的腿,總是會痊愈的。”

    沈鈺痕推開門,偏過側臉,笑道:“如此就多謝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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