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要你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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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出緊急,他粗粗略略,挑著撿著將事情的重要脈絡講了。董長臨也聽出了個大概,雖覺得荒謬不經,但對那個叫桃嫣的女子所行敬佩,所經憐憫。又憑著沈鈺痕的人品與多年交情自然是義無反顧的同意相助,兩人略略合計了一通就直奔了碼頭。

    董國生遠遠一瞅與自家兒子勾肩搭背,攀談甚歡的人正是沈鈺痕,適才還春風滿麵的笑容頓時陰了下來,隻冷冷的瞟了幾眼,想著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不但沒能見得了閻王爺,順便還搭上了自己苦心孤詣安插在沈公館的一波得力眼線與養在五毒山的一小批流兵。他氣不打一處來,神氣活現的叉著腰,臉色不善的盯著將要逼近的來人。

    沈鈺痕若無其事的拱起手,笑容滿麵的作揖討好道:“董伯父好久不見,不知近來安好與否?”

    董國生覷著他這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十分受用,臉上鄙色漸流,“托您家老爺子的福,這些天來我好得很。”說著就和顏悅色的望了眼沈鈺痕,命令侍從道:“江麵上這麽大的風,少爺吹不得,先扶少爺上船吧。”

    董長臨知道父親是要支開他,強著不肯離開,直接道:“鈺痕,把你的好意和父親說說吧,反正我是很樂意的,區區小事,想必父親也不會駁了我。”

    他心領神會的笑了笑,對董國生滿臉狐疑猜忌視而不見,真摯誠心道:“我知道長臨身染惡疾多年,伯父遍請名醫也不得除根。我特來向伯父舉薦一人,保準能除根救底。”

    一番話正中其懷,此事一直是董國生數年來盤旋壓抑的棘手難事。他打量著一臉坦誠的沈鈺痕,又望了眼麵容蒼白,病態頹然的獨子,情不禁問道:“這人是誰?”

    “這人師承遜清太醫院院判柳知章的嫡傳弟子。”這些是李庸耗費時力打探出來的,孰真孰假,沈鈺痕實不得而知。

    董國生擰眉思尋了片刻,記起來當年好像確實有過這麽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再深想突然一個亮堂,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就是當年那個赫赫有名,經常在民間設免費醫堂的柳菩薩?還曾配出藥解了東南一地爆發的瘟疫?”

    沈鈺痕不可置否的點點頭。

    “他的重弟子,如今在哪?”

    沈鈺痕扼腕歎息了聲氣,連連搖頭,“不巧,她犯了點事,被法租界裏的巡捕房抓起來了。若是伯父能把她弄出來的話,相信她一定會結草報恩,醫治好長臨的。”

    “她犯了什麽事?能驚動租界裏的人。”董國生斜睨他一眼,愈發覺得事有玄機。

    他正要回答,隻見幾張滿印圖字的報紙從遠處翻騰著吹過來,卷停在董長臨腳下,硯台立即拾了起來,正要疊握起來。董長臨一眼瞥過,不知看到了什麽奇聞軼事,饒有興致的接了過來。

    青州日報的頭版刊目上是幾個方正醒目的漆黑大字,高會長之子死因撲朔,少爺丫鬟欲蓋彌彰。再往下看,是一張黑白大照,一身素衣的女子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明明是不施粉黛,眼神裏卻好似有鋪天蓋地的氣場綿延而生,倔強怨恨,冷若冰霜。

    董長臨覺得她的眼神竟是這樣熟悉,她的樣貌也是那樣熟悉,他捏死了邊角,拚命的盯著。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潭潭深不見底的漩渦,蠱惑著他的視線深入,再翻攪起一排排浪花似的往事。

    當年,她就站在街角杏花樹下,穿過熙攘喧囂的市井人聲,他幾步一回頭,看到的也是這樣怨懟無情,冰冷徹骨的目光。

    她嗡動的唇,沒有出聲,沒有表情。

    卻在默念著,我恨你。

    指尖的報紙毫無預兆的飄落地麵,董長臨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表情麻木,仰頭的一瞬間,頭頂萬裏無雲的日光刺得他眼前一黑,他晃動著步子虛虛倒下去,落入幾個手忙腳亂的臂彎裏。天旋地轉的一刹,仿佛有一聲悶雷在他頭頂炸開,之後世間再也鴉雀無聲,隻剩那年與天地合為一色的一樹雪白杏花。他似乎是沒有知覺了,手腳冰涼,隻有胸腔深處的那一塊巴掌地尚還溫熱的跳動著,聚著汩汩鮮血,仿佛要一下子噴湧出來。

    她還活著。

    她竟然還活著。

    “伯父,她就在石頭監獄裏麵關著,轉過兩條街就到了。長臨情況緊急,怕是耽誤不得時間,去醫院來不及了,你就信我一回,她一定能救活長臨,我拿性命擔保!與長臨共生同死!”沈鈺痕十萬火急。

    董長臨斷斷續續,毫無意識的吐著血,朱砂一樣直滲到領子裏。

    他雖是體弱多病,但隻是反反複複,臥榻纏綿,更是稀見血光,今日卻來得這樣猝不及防,觸目驚心。董國生心神慌亂到無暇動作,聽見一番激昂迫切的話才猛回了神,仍舊六神無主,隻是毫無章法的不住大吼,“車呢,車呢?快把車開過來,送長臨去石頭監獄!”

    監獄休息室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星羅密布的排列著。

    走廊裏落針可聞,一群人圍堵在側,個個麵色緊張凝重,揣著細微呼吸。

    鐵門擦著地麵開了,細小的尖銳聲頓時躁動了一廊活氣。平嫣汗水淋漓的走出來,拿白毛巾抹著手上的斑斑血跡,抬起一張灰白的臉,朝人群央的沈鈺痕點了點頭。

    董國生大步矯健的衝了進去,各色人等也都一窩蜂跟了進去。她在湍急雜亂的人群中幾乎要站不穩,沈鈺痕眼疾手快的將她一撈,虛虛扶在懷裏,敷在她腰邊的手卻不自覺重了力道,像是小時候那樣僅僅抓牢失而複得的珍寶。他這一用力,平嫣忍不住眉間一緊,一聲悶哼。他矮著目光,從她額前垂亂如柳條的烏發縷間望下去,隻見秀挺巧致的鼻尖下,唇色幹涸蒼裂,臉上也沒有半絲人氣,慘白如霜。

    “怎麽了?是不是累著了?”他輕聲問道。

    平嫣不做聲,咬牙挺起身子,自顧往屋裏走。他滿臉疑惑的望著她有些蹣跚不穩的步子,也急忙跟了上去。

    門外軍靴漸次,高探長領著監獄長進來。人群自動撥開,露出寬敞的一片視線,高探長意味不明的望了眼沈鈺痕與平嫣,又笑走向坐在床邊憂心喜色並重的董國生,見長臨已經模糊睜了眼睛,就半躬身賀道:“恭喜董司令,令郎無恙。巡捕房的這些人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裏待得久了,難免不識威麵,若有得罪司令的地方,還能司令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監獄長拂了一頭冷汗,戰戰兢兢的逢迎道:“是小人狗眼不識泰山,一開始竟攔了司令的大駕,小人萬死難安。”

    董國生直起身子踱過來,雙手扣在身後冷哼了一聲,王探長笑得委曲求全,監獄長更是卑躬屈膝的顫抖著雙腿。他擺了擺手,道:“罷罷罷,我不想為難你們。”王探長抬頭舒氣,正要講話,卻見他精眸一眯,巡略眾人而過,聲勢威嚴的停頓在平嫣臉上。

    “這位姑娘是有本事的人,救了我兒子的性命,是我董家的恩人。如果姑娘不嫌棄,就跟著調理我兒子的身體吧。我在外行軍練兵的,也能放心。”

    在封城的戲台上,她濃脂豔粉,錦裳累累,且她有一個習慣,每次上台必要在眉尾描上一朵銀花砂鈿,漸而久之,這也成了她的特色。根據師父的意思,這麽些年來除了戲班子裏的親近師徒,外界裏幾乎是無人見過她褪下妝麵的本貌。戲裏她嫵媚酥骨,婉約柔情,戲外她淡如遠煙,寒如秋霜,完全覆倒的性格極端,恐怕這世間沒人將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聯係到名伶小桃嫣。董國生認不出她素麵樣子,她也早有預料。

    她上前幾步,微微曲膝,唇角勾出一個微不能見的冷弧,聲卻乖恬,“多謝司令信任,我一定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要你董家家破人亡。

    董長臨側著頭,目光閃爍躲避著,卻不能脫離她分毫。他細細打量著她,盯著她似曾相識的眉眼,想起那日翠竹杆杆間的驚鴻身影,又依稀記得方才施針時她的手指癢柔如細雨般落在自己肌膚間,心裏既疼且酸,又泛著些纏繞蔓延的喜悅。

    緣分是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黑白相間,錯過又重逢,敵對又並肩,操縱在歲月翻雲覆雨的手裏,求而不得,得來又不費力氣。時隔八年,她又一次救了自己,上次救的是命,這次醫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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