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總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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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某一處穴位倏然解封,平嫣隻覺得全身上下無數個釘尖般的細長口子頓時湧出一脈脈熱血來,粘膩放肆的淌落。巨大的疼痛像一浪浪翻來覆去的海潮,將她從頭到腳緊緊裹住。她覺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眼尾那一縫人世的亮光隨著意識漫無邊際的飄蕩著,直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遠方。
聖瑪麗教堂醫院裏。
百葉窗子外,隻見外麵暉光漫天,霓霞遍染,日光一縫一縫的折透進來,將雪白的病床上分割出一縷縷的金色。床上的人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睛,下意識拿手去擋臉上的光。
徐婉青遣了東霞來伺候,這兩天她可謂是照顧入微,不眠不休。她正在一旁桌上插花蓄水,聽到病床上的細微動靜,扭過頭來就對上那一雙稍顯迷茫的眼。她喜不自勝,俯下身去柔聲詢問,“小姐你醒了,我去叫醫生來。”就碎跑著穿出了門。
不一會兒就有個高鼻藍目的西洋醫生帶著兩個中國女護士進來了,冗雜繁瑣的做了一係列全套檢查,細細詢問了東霞這兩天患者的情況,又備明了注意事項,一一記錄在冊。
平嫣望著醫生護士魚貫而出,聲音弱糯的問:“外麵是朝陽,還是落日?”
東霞過去將窗子拉起一半,“已經是傍晚了,小姐昏睡了整整兩天兩夜。”
天光漸晚,鋪霞千裏,如同濃墨重彩的織錦華緞,一輪紅日綴在天邊,將墜未墜,繪盡靡麗,時有歸鴻成群結隊的飛遠,像一滴滴灑上的墨點。
她又望見窗前長桌上擺著的兩個玻璃花口瓶子,見左邊瓶子裏插著一捧含苞待放的骨朵杏花,右邊瓶子裏還是杏花,卻開得枝枝盛雪,瓣瓣舒展。
東霞右邊瓶子笑道:“這束杏花是二少爺早上送來的,他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因為頹敗了一冬,才有了現在怒放張揚的花開時刻,值得慶幸。”
她又指著另一個,道:“這個是長臨少爺下午送來的,說清晨沾露的梨花開得最是柔美動人,這花骨朵在水裏積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早定會迎風怒放。”她拿了杯子過來,坐在床邊拿小湯匙舀水喂給平嫣,一臉苦思冥想的樣子,“我瞧著二少爺和董少爺說話時的神情,似乎都有什麽深層的意思,可我愚笨猜不到。總之他們都是有心人,待小姐關懷備至。”
清水潤入幹裂的唇瓣上,如一縷娟流,順著喉嚨滲進心田裏。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還是不能容忍之痛,可心裏卻有一股暖意冉冉而升。她當然曉得他們的意思,開得絢爛也好,積蓄花期也罷,終究是熬過了黑暗的時間,獲得新生。那杏花就如她一樣,重重冰雪後,壘壘花枝。
郊外別墅內。沈鈺痕站在露台上,雙手撐著圍欄,身體微屈,望著蔥林群山中銜著的半輪夕陽,直到它一點一點的垂下去,拉下星點稠密的夜幕。
夜風淺露,吹得他遍體寒涼,如針在背。他的目光投向森木重重的遠方盡頭,沒有焦點的漫散,仿佛這樣才能讓他千驚萬痛的心能少一些感知想象。
醫生的話猶在耳邊,穿如魔音,重重敲砸。
赭紅袍,這三個字隻來源於少年時說書先生的口中,據說是舊代後庭後妃們懲治立威的手段,用紮滿鐵針的木棍打在人的全身,用不急不緩的力氣慢慢磨打著,直到將人折磨至死,血色遍衣。他沒有預料到高遠報仇心切,竟暗中買通獄長動用這樣慘絕人寰的私刑。他更無法想象,她是怎樣在巡捕房陰暗潮濕的夜晚裏,悶聲不吭的忍受著那一根根獠牙鋒芒的鐵針,隔天再若無其事的強撐著身子忙碌診治。
他如此害怕麵對她,卻又像瘋了般,靈魂將要撞破軀體,無時無刻不想著飄到她身邊去,抱緊她,承受她所經受的一切苦難。
“東霞,有水嗎?能不能倒杯水給我?”平嫣從傍晚就閉了眼,輾轉反側,迷迷糊糊覺得天黑了,也不知究竟睡沒睡著,隻覺得口幹舌燥,頭腦脹痛。
隱約間,似乎有人動作輕柔的托在自己脖頸間,將杯盞一角湊到唇邊,小心翼翼的灌下一彎細流。那水裏有淡淡的清香,甜滋滋滑膩膩的,在她滿嘴苦味的舌尖彌漫綻開,像是小時候母親經常做的銀耳紅棗湯。
她睜開了眼,見床頭端坐著一個人影,高高大大的,看不真切,“東霞,你快去睡吧,不用看著我。”
那個闌珊身影一動不動,似乎過了許久,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頭發。他的手指粗糲糙厚,像是經年風吹日曬的樹皮開裂了紋理,挨著她頰邊一過,顯而易感的觸感令她立即瞪大眼睛,逐漸清晰的眼簾外浮現出一張臉,一寸寸眉眼肌骨似從濃霧中撥開來,不偏不倚的撞在她乍起的眸波裏。
“大少?”她聲音幾不可聞的低喚了聲,旋即心神落定,“你何時來的,東霞呢?”
他將手裏握著的杯盞放到一邊的漆木金花食盒裏,望著她蒼白的麵孔,道:“早就來了,看你睡得好,就沒打擾你。夜深了,我就讓東霞先去休息了。”
屋子裏沒有開燈,窗外那一輪月盤璨然皓朗的高掛在墨藍的天幕上,光亮圓滿,月色溶溶,罩落萬裏浩野,像鋪蓋了一層晃人眼的皚皚白雪,映得屋子裏也亮堂溫存無比。
他直挺挺的坐在床邊,穿著便裝,眉目深峻,似乎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平嫣也實則與他無話可說,自顧心事複雜,兩相對望,靜默半晌。她漸漸將目光移去窗台邊那一掐怒放的梨花上,看那白瑩瑩的花瓣似乎要與月色融在一起。
“我明天就要動身回長州了,你身子這樣弱,就留在這裏修養些日子吧。至於二弟他究竟回不回去,就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我猜測他也是不願意同去的。對了,東霞就留在這裏伺候你的飲食起居吧。”他像是閑話家常一樣,平嫣聽到最後一句話正要張口回絕,字還未出,就被他先發製人的打斷,“東霞留下來,是我太太的意思,她一向心善,你不要拂了她的好意。”
她縮躺在床上,不再出聲。蟲鳥聲幽,落花穿風,周遭似乎有無限膨脹的寂靜。飽滿如珠的月光掃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不似常日的清冷微寒,倒多了幾分孱弱生憐的婉秀乖巧。長發如緞,披渡著銀光,隨意纏繞在她雪白的耳後脖間,竟是那麽絕倫美好的畫麵。
沈大少不禁彎了唇,聲音裏也有了幾分難得的溫度,“先把你心頭的事放一放吧,等待時機,再行出手。現在最重要的事是養好你的身子,你握著董長臨這根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說起這一番話來自然而然,始終保持著局外人的明智悲憫,仿佛在開慰像她這樣征程又逢風雨的迷途人,卻殊不知今日這一場風雨都來源於他的冷漠薄情。
平嫣隻覺得諷刺挫敗,他們之間本是相互利用扶持的合作關係,可壽宴上他悄無聲息的設計布置,自己倒是真的成了他手中可以探路擋災的棋子。
她幽幽勾起一抹笑,眸底像是結了層霜花,冒著冷氣,“大少的話裏幾真幾假,我是越來越辨別不出來了。”
“你怨我是理所應當的。”他直起身,聲線離離淡漠,寬闊的後背遮攏住一片光亮,隻有漆黑的影子投蓋在平嫣身上,將她暗無天日的罩著。
“我不怨你。”平嫣毫不畏懼的盯著他難見輪廓的臉,冷聲勾唇,“若不是那晚大少帶人及時趕到,我恐怕早就成了酷刑下巡捕房裏的一隻孤魂野鬼。”
“何來怨恨呢?你我不過是各取所需,你既然救了我,是還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大的利潤,而我也一樣,日後若是我像當日的你一樣,為了自己的目的做出什麽對你有害無利的事情,你也怨不得我。”
沈大少居高臨下望著她一字字吐出這樣冰硬的字眼,那月光打在她臉上,又像一層尖銳駭人的冰淩。他輕輕笑了聲,似是默許認同,又像是對她不自量力的暗諷,“若真有那一日,就不要談什麽怨恨了,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要是我心軟的話,就會留著慢慢折磨你,總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他向外,隨著一個轉身動作,月光偏錯,皮鞋尖弧折射出一點幽亮的鋥光,如他眼裏那一點深沉無邊的暗芒。平嫣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暗暗攥緊了雙拳。
沈鈺痕剛從醫院後門轉過來,遠遠就看到沈大少筆正的身影凝練成林蔭路末的一點。他頓下步子,望著他漸漸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望向掩映在扶疏花葉間那扇窗戶。
為什麽大哥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醫院看望她?這般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想起宴會上的事,他有些慌張驚疑的急步往窗口邊走,生怕大哥對她不利。直到遙遙瞥見她映在如水月色下的側身,才將一顆心吞回肚子裏。
他躡手躡腳的停在窗戶邊,窗子是半開的,花瓶裏的幾枝杏花外探出窗,點點白蕊吐香浮動。他伸出手接住飄落的一片花瓣,看那片純白平躺在掌心裏,花柄一端蔓延著如指紋般交錯的輕紅紋路。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日在街頭見了一樹紛紛揚揚的杏花後,他就覺得杏花與她最為貼配,看起來冰冷如雪,實則赤誠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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