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慕家六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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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聚攏,停靠在暗處的一輛汽車幽幽鋥亮,折射出一線線冷光,像匍匐的野獸。
平嫣別無選擇,身形如魅一閃而過,迅速擰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人群圍靠成片,膽戰心驚的立在院子裏,一把把晃動的火苗映得四周恍如白晝。
從屋子裏走出兩個人影,一個高大英挺,一身及膝的風衣,一個身材矮小,緞衣綢褂。男人掃了眼黑壓壓列了幾排的人,語氣冷漠犀利,“霍三爺,您這是什麽意思?”
霍三爺環望一圈,見下屬們垂頭喪氣的立著,曉得是沒找到那個女人。他捏緊了拳頭,不由得怒火中燒,臉色鐵青,筋段外凸,如一條條卷曲的小蛇。卻還是極力隱忍著,掬手朝男人一禮,笑道:“讓六少看笑話了,隻是丟了個重要的玩意兒,派他們找一找。”
男人覷著眸尾,隱晦不明的盯了他一眼,勾唇一笑,邊走邊道:“這幾天,三爺您就給我個答複吧。”隨身侍從恭敬的拉開後門,他彎腰進去,侍從又關好車門,轉身利落的鑽進了駕駛座。
平嫣屈折著身子縮在角落裏,隻見一雙線條硬直的軍靴踏進來,上麵是一截紮在鞋筒裏的灰色褲管。顯然那人在進門時也看到了她,身形一頓,眸子裏詭譎暗湧。平嫣拿手指抵在唇上,輕輕地,緩慢搖頭,帶著眼淚汪汪的乞求。
男人若無其事的坐正身子,風衣無意一甩,將她罩在身下,示意侍從開車。引擎剛發動,又被人攔下。
他搖下車窗,姿態慵懶的倚著窗,臉色如三九寒冬,“霍三爺,您攔著我是要做什麽?”
剛剛下屬跟她說,他們隱約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在此處徘徊,一轉眼就不見了,極有可能藏身於這輛車裏。霍三爺硬著頭皮道:“實不相瞞,六少,我抓著了一個重要的從犯,本想著用她釣出幕後主使,好洗脫我與南方革命黨並無瓜葛的嫌疑。隻是不小心讓她跑了,我的人搜查各處,遍尋不到,隻有六少您的車裏......”
“你是說,那個從犯窩藏在我的車裏了?”男人盛氣淩人的打斷他,幾聲冷笑從喉嚨裏低沉的滾出,像是壓抑的鼓聲。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隻是擔憂六少的安危罷了。萬一那從犯隱藏在車裏......”霍三爺心照不宣的賠著笑臉,眼風如針似箭,不住的朝車窗裏飛掠。
男人難掩不耐的擺了擺手,捏著額角疲聲道:“霍三爺,您老糊塗了吧。我來這裏就是追蹤那批槍支彈藥的,你覺得我會包庇革命黨麽?”
霍三爺連連稱是,不再辯駁,目色愈發深不可測。他分明看到了那風衣下露出的一角嫣色緞料。男人打了個手勢,侍從一踩油門,自聲勢浩大的青運幫弟子中劈出一條空路。
兩束雪亮的汽車尾光掃在霍三爺身上,歲月侵蝕的深溝淺壑在他臉上被映得分明。他微微佝僂著背,臉上皮膚是異於常人的蒼白發青,眸光像是浸在毒液裏似的,閃爍不定,桀桀一笑,冷聲吩咐近身道:“白骨,找幾個可靠的兄弟跟上他們。我倒要看看,這個慕家六少要玩什麽把戲。”
濃雲壓蓋,掩住月牙的清輝,視線外霧糟糟的一片。
“你想拽我的衣裳拽到幾時?”男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微沾笑意的溫柔。
平嫣自寬大的風衣裏探出半個腦袋,這才發現手心裏他的一團衣裳已經濕皺不已,忙鬆開,起身時觸動腹部傷處,差點跌坐下去。
男人伸出手,毫不費力的拉住她的胳膊,一拽,她便穩穩當當的坐上了車座。一抬頭,正巧不輕不重的擦過他冒著鴉青胡茬的下巴,她視如洪水猛獸般警覺一退,與他拉開一段妥帖距離,忙道:“謝謝先生救命之恩,敢問先生尊姓大名,來日必將報答。”
男人黝黑的眼睛曲了曲,“你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
從筆線瘦削的下巴,到一雙在金絲鏡框後飽含善意的眼睛。平嫣微微一驚,不知是喜還是憂,聲線提高幾度,“慕先生?是你?”
慕子成含蓄一笑,剛硬的五官有些抽枝發芽的暖意。
適才她剛從火海脫身,本就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刺激,又一路消耗體力,躲在汽車裏一直頭暈目眩,自然就看不清他的臉。
可他與霍三爺的那幾句對話她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這些年來走南闖北,奇聞軼事聽得自是少不了。能得青運幫幫主這樣誠惶誠恐的招待,定然大有來頭。根據稱謂推斷,她不難猜到眼前的人就是北平慕家六少。
她能隱約探察出沈鈺痕身份的不同,也能零零星星的拚湊出這些天來沈鈺痕的所作所為。她越想越覺得心悸慌張。霍三爺那些有理有據的話,慕子成究竟會不會當真?如果他當真的話,會不會疑心沈鈺痕?那自己陰差陽錯的得救,不就相當於逃離狼窩又進虎口?這樣一來,沈鈺痕的處境豈不是更加危險?
平嫣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不安,不知何時起,她整個腦子似乎都被沈鈺痕這三個字灌得水泄不通了?
汽車拐過一條接一條的巷弄,她如坐針氈,舉棋難定。更令人忐忑不安的是他一直處於閉口緘默的狀態中,一路上都在氣定神閑的闔目養神,仿佛霍三爺口中的從犯這一說法與她毫無幹係,他碰巧救下她這一事亦毫無懸念。
她沉不下心,總覺得有千萬隻螞蟻在身上扯咬。
“慕先生,你就沒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他仍是不定如山的寐著眼,眉心攢動,所答非問,“我在家排行老六,姓慕單名一個堯,表字子成,直接稱我子成就好。”
平嫣斟酌著叫了聲慕大哥,屏息擰眉,視線筆直,像無所顧忌的一把手術刀,想要剖開他從容表情下的玄機。卻冷不防他猛地一睜眼。
他的眸子細長,像筆鋒漸厲的一筆墨痕,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些咄咄逼人的戾氣。就如同滄黃沙漠裏的雄鷹,古銅色的精壯膚色倒平添一抹浩然正氣,使人莫名信服。
空氣膠著,風吹葉聲迅速擴張。平嫣麵有赧色,尷尬的垂下頭。
“你叫的這一聲慕大哥,倒讓我想起故人了。”良久後,他聲音寂寥,有些苦笑的自嘲。
平嫣抿緊嘴,不再多言。道兩旁的路燈每隔幾米晃過,她眼前一黑一亮的,像是走夜路時打著忽明忽暗的馬燈,看不透迷霧重障的征途,隻能隱約摸出個輪廓,心裏也七上八下的。
“我就住在霞飛路的二號公寓,煩請慕大哥送我回去吧。”
慕子成不經意的一笑,語氣平淡,“你是要等鈺痕回來嗎?”
她的軀幹如吊著繩子的皮影,被外力一拉,身子不由得一僵,甚至連表情都難以自控了。平嫣瞪著眼睛,胸腔裏一股股激流奔湧,在喉嚨裏吞來吐去,卻難以成句。
慕子成平和一笑,鏡片上聚焦出眸光的一點黝亮,指著窗外不遠不近的一輛汽車道:“霍三爺向來心狠手辣,你現在走不出去,還是跟我回去吧。”
“能不能派人給霞飛路公寓的主人帶個信兒,就說我平安無事。”
這樣一種類似於軟禁的處境,消息難以散播。
她真怕沈鈺痕中計。
慕子成坐得身姿筆挺,像一輪毫無生命特征的影子,既不應允也不回絕,仿佛沒聽到。
直到汽車在富春居前刹下,他仿佛才被灌進了魂魄,有血有肉的一笑,“這點你不必擔心。”
這回答太模棱兩可,界限不明。況且在這間隔一盞茶的工夫裏,他內心的想法是風平浪靜,還是詭井重重,平嫣一無所知,在不斷猜測假想中,自亂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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