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夢回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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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子成握上槍杆,喉結來回滾了好幾下,才斟酌著溫聲規勸道:“桃嫣,你冷靜點,這家救不了,我們可以再去別的醫院。”

    她盯著慕子成的臉,心中詭涼,又越過他,斬釘截鐵的望著背後那幾個麵麵相覷的醫生,斷聲道:“你們來做我的助手,我來做手術!如果救不回他,我就給他陪葬!”

    “可你身上也有這麽些槍傷,怎麽堅持得了?”慕子成驚聲道。她眉目間淒豔絕倫,寒氣頓生,竟有一種戎馬睥睨的氣勢,令人難以逼近回絕。這樣一副畫卷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拓印在他的心裏,頓時衍生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忍得了,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倒下!”平嫣深深望了他一眼,尖刻如刀。

    慕子成望著她的背影,一步一個血腳印,血珠子滴滴答答,像是交錯碰撞的珠簾,沿著她的衣角緩緩滑落,砸在地上,瑩瑩流動。

    他開始控製不住的心慌意亂。

    傍晚時分,暴雨驟歇,天泛著黃,像斑駁磨損的老書頁,上麵騰著雲絮萬千。晚霞如火如荼,綿延千裏,濃墨重彩的漿染著,為天地上色,撫慰暴雨催折下的眾生萬相。

    已經過了八個小時。

    手術室外的燈像是深夜裏一點引路的火星子,倏然一滅。慕子成聽見手術房裏的細碎動靜,按捺下劇烈繃動的神經,猛地站起身子,四肢百骸都有些搖搖欲墜的鬆散。

    聶彩蝶一直默默無言的陪伴在他身側,攙挽住他的身子,視線透過兩扇緩緩開展的手術門,心神複雜,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以為慕子成是銅牆鐵壁般的男人,不會感受冷暖,對誰都溫和有禮,又對誰都冷淡守線,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第一次她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脆弱易折的樣子。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女人能從他銅牆鐵壁般的軀體上撬開一絲縫隙的。

    手術推車上鋪著雪白被褥,沈鈺痕掩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張眉眼失色的臉,像是高山頂上風吹土染的殘雪,呈現出死氣沉沉的土黃蒼白。

    慕子成心裏一涼,莫名的刺痛,忙幾步奔過去,情緒翻湧,低顫著聲音問,“他是不是?”

    一個西洋醫生抹了把頭上的汗,雙手合十念念禱告,滿臉不可置信的喜色,“感謝上帝的眷顧,這位小姐的醫術簡直是出神入化,有好幾次都是將患者從地獄之門生生拉了回來。”

    慕子成抬眸望去,視線撥開一層層白衣大褂,對麵站著的女子一身濕透的汗水,宛如剛從狂風暴雨裏洗出的一襲烈霞。她憔悴而疲憊,毫無光彩,卻洗盡鉛華,溫和平靜,含著些微笑意的眉眼從始至終都未曾離開沈鈺痕。

    她終於從命運股掌間把他搶了回來。

    她感覺到像是突然跌進了一片柔軟的雲層裏,腳下晃晃悠悠的,踩不穩當。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漩渦裏的無盡吸力誘惑著她。她毫無慌亂膽怯,隻沉沉閉上雙眼,踩進那口星光翩翩的漩渦裏,任由身子飄蕩,不問何處。

    心裏的石頭落下了。

    她要忘記所有的人,好好睡一覺。

    撥開濃霧後,雲開月明。平嫣站在無比熟悉的紅漆大門外,聽見院子裏笑鬧追逐的童音朗朗,她輕輕推開門,幾片杏花乘著銀白月光,飛落到她身邊。

    院子裏其樂融融的一家正在納涼聊天,清瘦威嚴的男主人抹著茶蓋,溫婉嫻雅的女主人哄著懷裏白白胖胖的嬰兒,哼著和緩的兒歌調子。天井下月華如蓋,那一樹枝幹虯勁的杏花開得正盛,像滿頭霜發的和煦老人,與月色融為一體,要羽化飛升了似的。

    兩個歡快跳躍的身影像打挺的魚兒,圍著杏花樹,奔跑打鬧,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像定格成框的影片,不讓辰光拋卻。

    不一會兒,那個女孩就追上了男孩,放小力氣,拿手裏的枝條鞭趕著男孩,笑容稚朗如簷下垂著的一串風鈴,邊趕邊高聲喊道:“馬兒快跑!馬兒快跑!馬兒快快跑!跑到東山吃青草!跑到西山追太陽!載著月亮回家鄉!馱來一個大姑娘!”

    男孩就學著馬的樣子,誇張的噴著響鼻,拿腳跟刨著地,時不時偷看女孩,眼見她笑得愈歡,他的動作就做得愈加賣力。

    男主人故作嚴肅,幾步過來將手舞足蹈的女孩扛上肩,道:“你沈哥哥傷寒方愈,不要追趕了,讓他好生歇歇吧。”

    男孩追上去,一張小臉通紅,惴惴不安的扯著男主人的袍子,細聲乞求道:“我想要和妹妹一起玩,一直一直,永遠在一起。所

    以叔父,能不能......能不能把妹妹嫁給我.....”說著鄭重其

    事的杵起三根指頭,潤潤的目光刹時堅韌起來,“我發誓,我一定會把妹妹捧在手心裏,一直做妹妹的馬兒,駝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女孩一張粉雕玉琢的笑臉頓時迸發出璨然光亮,邊揮舞著雙手在男主人肩上撒歡撲騰著,邊叫喊,“好耶好耶,我要嫁給沈哥哥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轎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轎了!”

    平嫣靜靜站在門外,望著院子裏的天倫之樂,那些遙遠亙古的記憶洪流滔滔而來。

    她緩緩邁出步子,卻發現雙腿僵硬,泥土破裂,自縫隙鑽出的無數條毒蔓曲折盤上,帶著猩紅的毒液,尖銳的長刺,轉眼間就爬滿了她的整個身子,勒著鎖著,一厘一厘的收緊,胸腔間幾欲炸開。

    院子裏哪還有人,斷壁殘垣,蛛網荒蕪,隻剩一棵蕭索枯死的杏花樹,像光陰耗盡的老人,皮包骨頭,佝僂嶙峋。

    忽然間,院落各處又堆滿了累累白骨,斷頭斷肢,有許多青灰色的幹癟影子孤零零的飄來蕩去,無處皈依。

    她還看到了她的爹,娘,和尚在繈褓中的幼弟,被大火燒得隻剩一架子湊不完整的骨頭。

    鮮腥的血液嗆進眼鼻喉嚨裏,她的身子被擰繞擠壓的變了形,兩隻慘白的眼珠子幾乎要血淋淋的蹦出來,隻不死不休的盯著那個滿是孤魂野鬼的大院子,淚珠子圓滾滾的往下砸,在不斷扇合的唇片裏,發出嗚嗚咽咽的慟聲,像聲線百折的柳笛,一調一轉,寒悚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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