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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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手打開臥室門,窗欞外斜陽幾縷,閑閑靜靜的打了半屋子。
羽衣就坐在梳妝台邊,對著麵橢圓的西洋妝鏡,拿化妝刷撲著胭脂。
她側過頭,勾唇一笑,眉眼細彎,嫵媚又恬雅,利落的直起身子,步子款款踩來,半嗔半怒的抱怨道:“二少爺,我還沒化好妝,還沒收拾好呢。你快出去,快出去......”說著就來連連推搡沈鈺痕。
沈鈺痕怔住了,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記得不甚分明的往事裏涓涓淌過。
這一瞬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素傾。具體是多少年前,他記不清年頭了,因他從未將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放在心上。隻有幾個片段湧上腦海,譬如她沒化好妝之前,是絕對不允許他進她的屋子,以一種近乎於固執的態度。
她拉住平嫣的手,很友善的打量,語氣活潑,“我見過你,也記得你。”又央求道:“這應該是你的臥室吧,我本不該唐突。可不知怎麽的,現在我突然間很想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你能幫我嗎?”
平嫣隻微笑點頭,卻想不起來究竟自己怎麽得了她的注意。
羽衣欣喜的握住她兩手,活靈活現的望一眼沈鈺痕,語氣間含著嬌氣的嫵媚,“二少爺,你快走快走,在外麵等我們,很快就好的。”說著上前一步,驕橫的闔住了門。
平嫣為她描眉塗唇,手法細致。其實她生得本就好,天生媚骨,豔得張揚,又經化妝這一套工序的點綴,更是美得令人移不開眼。
她的臉頰很紅,異於常人的色澤,像是打翻了泡落在罐子裏的一抹晚霞,襯得她神采奕奕,眼亮如星。
這是回光返照,將死之人這輩子執念越深,就越是癡迷於世間,臨死臨了,卻還想神清氣爽的看一眼這個世界,看一眼這個世界裏所不能忘的人。
羽衣左右打量著鏡中的自己,擺出欣賞喜色。平嫣拿手搓抹了桂花頭油,縷順她及肩的卷發,不時看見鏡子裏她的笑顏,也覺得高興。
“你有沒有湖水綠的綢緞裙子?”她問。
平嫣想了想,去衣櫃裏翻了幾下,隻掏出一塊水綠緞子布料。
羽衣直起身子,望著那塊布料出神,恍惚道:“那一年我十五歲,被惡徒強暴,跳河尋死。那正值江北明阜城的寒冬臘月,其實當冰冷刺骨的河水蓋過我的頭頂時,我就已經後悔了,我要是死了,我娘就要一個人熬著冬天了,我猜她肯定熬不下去,死了也沒人送終,多可憐,那樣我太不孝了。”
“我在水裏撲騰著,可來來往往這麽多人卻沒一個願意救我。隻有一個看起來比我還要小的男孩撲通一聲跳進河裏,一點點將我拉上岸,還用他全身上下僅有了兩個大洋給我買了套水綠的緞子冬裙。”
“他跟我說,等到身上暖和了,心裏自然而然就舒坦了。”
她不再說話,靜靜站著,整張臉都埋在黑暗裏,隻有影子單薄寂寞的駐紮在地上。
“那個男孩,是沈鈺痕,對嗎?”平嫣問。
羽衣轉過臉,眼裏淚珠攢動,隨著她的輕微動作,接連落了好幾行。
淚珠瑩動,卻染上了幾分夕暉的灼色,燙得平嫣眼疼。
“我現在就給你做一套緞裙!很快的。”不等她回應,平嫣就去拿刀尺,爭分奪秒的攤在桌燈下,比量著她的身材裁剪,縫繡。
羽衣站在原處,像一片泛黃剪紙,靜靜凝望著她忙碌有序的身影,眼神空洞哀傷,忽然就道:“二少爺看你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的都不一樣,其實我從未見過他那樣深情癡迷的目光,以前也從不相信有朝一日他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神情。我一直以為,他是不會兒女情長的。”
她悵然失笑,有濃濃豔羨在心裏燒著。
想起那一日在翠淮河岸,她不計後果的開了數槍,隻為盡自己最大能力掩護沈鈺痕。而在生死攸關之際,他依然在滾滾人潮中,緊緊扣住眼前這個女人的手。還有那一次在青運幫門前,他們二人擯棄生死,暴雨鮮血下,兩人依偎相生的身子看在她的眼裏,是那樣刺眼痛心,可她還是躲在暗處,不計後果的朝霍三爺開了一槍。
她選擇了用最魯莽愚蠢的方式來為沈鈺痕報仇。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是有所預料。她的身份敗露,霍三爺將她囚禁,酷刑加身,日日折磨,可她咬著牙一一受了,硬是沒有供出關於沈鈺痕的半絲信息。
平嫣抬頭,望見她濕淋淋的眼角,手裏的針線穿繡過布料,仿佛是軟刺揉進肉裏,疼得不明顯,卻斷斷續續,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她憐憫羽衣的命運,可自己的命運又何嚐能回味?羽衣與沈鈺痕之間,一個情深,一個無緣。而於她而言,沈鈺痕唾手可得,她也並非不感動於沈鈺痕的付出,這些天她不止一次的想要接受沈鈺痕,隻是日後,她能心安理得嗎?
羽衣望著她皺眉苦思的樣子,淡淡笑著走近,“你想聽聽我和少爺的故事嗎?”她寂靜的落座,寂靜的開口,“雖然持續了七年多之久,內容卻空乏的可憐。”
“初見時,少爺救了我。再見是半個月後,我跪在街上賣身葬母,他給了我身上僅有的二十塊大洋。他沒說要我,我卻鐵了心死皮賴臉的跟著他,因為這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他是除了我娘之外,對我最好的人,我想報答他,跟著他一生一世。”
“過了幾個月,他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我打聽了那一道街坊,可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我幾乎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了,可大約過了一年光景,我收到了一筆錢,之後他年年都給我寄來一筆錢,是國外的郵戳。後來我也給他回了無數封信,用錢封上的地址每月去寄,也不知他收到了沒有,反正他一封都沒給我回過。”
“我是日日盼,夜夜盼,害怕他遭遇不測,活的提心吊膽,度日如年。可三年前的一天,他毫無征兆的回來了,還受了很重的槍傷。”
羽衣亭亭端坐,笑意安詳,目光依稀裏調著甜蜜,像是又回到了當年。
“他留在我那裏養傷,那短短兩月的日子,該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光景。我們朝暮相對,我為他煮羹泡茶,添燈洗衣,就像是一對再平凡不過,廝守終身的夫妻。雖然這隻我一廂情願的奢望,癡念。”
她將視線投向窗外,那裏有即將死去的晚霞在天邊燃燒著,要用盡夜幕來臨前的所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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