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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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西斜,隔窗婆娑,倒映出屋子裏參差不齊的人影。這影子像是嵌在如水月華裏,亦是顫顫悠悠的,唯有靜悄悄的沉默,才撕不破各自懷揣的心機。
出人意料的是,董國生並未作何應答。他像是立身事外,根本沒聽到董長臨跪在地上的乞求,冷漠的駭人,隻淡淡拋了一句,“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平嫣自始至終垂著頭,顯得安靜又拘謹。
可董長臨難得痛下決心,依舊不肯順著台階退縮。他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起一落間,額上已顯青紫。
在他即將開口的前一秒,被一聲凜然,冷冽的聲音不留餘地的打斷。平嫣直視著董國生,目光明確,“我這樣的身份,配不上少爺,也從沒有想過要嫁給少爺,請大帥不必憂心。”
董長臨聞言,弓到地麵的身子,像是一株被積雪壓彎的瘦竹,幾不可見的篩了兩篩,然則他還是咬牙穩住了。似乎過了很久,他僵硬的直起半個身子,僵硬的側過頭,視線像垂死的螞蟻攀爬,一步步上移,直到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映入眼簾外,他才似乎尋回了一絲活氣。
隻是這活氣是痛的。
一呼一吸間都是隱隱的劇痛。
他盯著她的唇,上下兩片生得圓潤小巧,勾勒分明,不深不淺的嫣色,像是初開的花蕾。隻是這樣薄,似乎被身後的月光一照,就要透明了。正配那些絕情的話。
他有些暈眩,似乎是眼睛濕了。可還是癡心妄想,還是不舍得,他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以及如風輕盈的語氣,一字一頓的複問,“你果真不願嫁我?無論怎樣?”
“不願。”
她的唇一開一合,吞吐花煙,冰冷的,幾乎是不假思索。
她又似乎覺得不夠,還要在他不能承受的心髒上再狠狠劈上一刀。
“我仰慕大帥這樣的亂世英雄,如若大帥不嫌棄,就請收了我。”
不是晴天霹靂,而是一把把沉寂無聲的字刀,刀刀尖細,肉眼難觀,裹在她一字字直訴的綿綿情意中,紮進全身上下,不是很疼,隻有一種萬事成灰的絕望,像一張毀天滅地的大網,將他從頭到尾的吞沒。
平嫣餘光堅定不渝,這樣屬於一個弱女子的強烈願望看在董國生的眼裏,生生多了幾分危險的意味。
其實她也是鋌而走險,臨時起意,隻是被董長臨自以為是的感情一步步逼著走到了這個地步。她要在董國生做出決定之前製止這一切走向不可逆轉的局麵,至於董長臨,他生性純良,隻可惜生在罪孽深重的董家。終有一日,她會親手將他送上黃泉路,但是在此之前,她並不想欺騙他的感情。
她隻要他的命,不願感情糾葛,徒增負擔。
而落到此番田地,親近董國生,以美色誘之,是平嫣別無他法的選擇。
她要在董國生對他起了殺意之前,籠絡住董國生的心。
董國生一臉摸不清根底的謔笑,微微咧嘴,覷著眸,眼睛眯在褶皺裏,眼白部分都看不清了,似乎隻剩下一對黑黝黝的瞳孔,在這樣危機四伏,靜謐如畫的夜裏,像是某種隱匿在草叢裏蠢蠢欲動的野獸,露出強悍又陰殘的凶光,被月光一濾,隻剩下綠淒淒的兩道光束。
同樣的,他沒有回答。
平嫣感覺的出來,董國生對她心有芥蒂,並且他防範的很謹慎,這樣似強似淡的防範令她難以估量對手。
她隻能暫時表現出被馴化的柔順無害。
平嫣出來的時候,涼風正好,吹在人的身上,濕淋淋的。她繞著偏僻處慢走幾步,這才驚覺背上出了一背冷汗,黏在衣服上,像是雪花融了。
她回頭望了望,似乎是硯台攙著董長臨從董國生房間裏出來了,在這個角度看,他一身素白緞袍,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像是一片消瘦的月牙,仿佛馬上就會散了似的。
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轉身往花木假山後躲了起來,像是做了什麽有愧於人的虧心事,直到他們的身影走得遠了,才像遊魂一樣,六神無主的現出身子,偷偷摸摸的,望著他們消失在小道拐角。
不知從何時起,她也變得優柔寡斷,多愁善感,漸漸地被感性所支配,馬上就要成了一個有溫度有弱點的人。
她由衷的感到恐慌,這種感覺就像是一覺醒來,你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還是與日無二的麵容,可內裏的三魂七魄都被別的東西霸占盡了。這種東西叫做七情六欲,可大可小,無形無狀,能讓人感覺到身處人世的美好,更能讓一個銅牆鐵壁般的人變得脆弱不堪。
師父曾說,一個強大的人往往是沒有溫度的,無法感知溫暖,所以心硬如牆,這世上的千種感情,萬般緣因都無法將其左右。
而她似乎正在與最初的自己背道而馳。
沈鈺痕將她的心劃了個甜蜜且愴痛的口子,她開始一發不可收拾的脆弱,在一次次無可挽回的現實麵前,她似乎忘了活下去的使命,儼然成了個為情所傷,鬱鬱難歡的恨女。而董長臨卻適時出現了,平靜如風,溫柔如光,縫隙可入,又適當的療補了她千瘡百孔的心。日子養出的情意最是讓人難以察覺,所以她心軟了,一日日拖著董長臨的命。
平嫣抬起頭,看這月華千裏,照得應是萬家燈火。
她想起父母尚在,一家和煦的當年,想起封城裏死去的常坤,忽然就紅了眼睛。
她怎麽能對仇人的兒子手軟?
就算董長臨替父受過,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平嫣正沉浸在回憶裏懊惱不已,不曾發覺幾時起,身後竟直挺挺的立了個高大的影子,直到那影子伸出支線條結實的手臂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才忽地回過神,下一個動作便是折腰過來,旗袍下修長的腿一個利落強幹的橫掃。
那影子矯健一退,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尖正擦著他腰上的皮帶一晃而過。
平嫣收了腿,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人是慕子成。
她有些慌亂無措,忘了反應,隻管盯著他瞧。
慕子成瞧著她雙眼通紅,鼻翼微張,做足了架勢,猛一看,竟是要深受欺負的弱女子卯足了勁頭要大幹一架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尤其是剛才那一個英姿颯爽的橫踢動作,也有幾分莫名其妙的眼熟。他微微一笑,平日裏沉穩嚴肅的五官似乎都鬆懈了下來,今天的他沒有架眼鏡,隻穿著軍裝,連軍帽也沒有戴,簡潔幹淨的短發下,飛揚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眯成岸線的眼睛,連睫毛都似乎因笑意而發顫,拓下晃晃悠悠的兩行扇影。
平嫣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子脾氣,毫無顧忌就斥道:“非禮勿笑!”
慕子成顯然怔了一下,反而笑意正濃。
平嫣卻靜了下來。
他的眼風瞥到平嫣憑風望月的影子,不由得微微一愣,也情不自禁的跟著靜了下來。他隨她的視線,一路往上,直到霄漢上那一頂看盡悲歡離合的弦月,同樣,她的眼睛裏似乎也藏著月亮上縱橫交錯的紋絡,亦困著屬於她自己的悲歡離合。
慕子成心裏一陣悶疼,密密匝匝的蔓過來,像帶毒的藤刺,出其不意的在心裏的哪個地方紮上一下,不足以致命,那痛苦卻很纏綿。
這樣的情景太過眼熟。
同那個飛腿橫踢的動作一樣眼熟。
他似乎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
曾經也有這樣一個美麗出塵的女人,第一次見麵就給了他一個威風赫赫的踢腿橫掃,最後一次見麵是她站在他的身邊,舉頭望月,眼裏有波光瀲動,歎悲歡一場,淡淡哀傷。
那個人是她的妻子,他明明已經忘記了很多年。
慕子成自口袋裏掏出兩壺小酒,巴掌大小的紅泥燒罐,遞了一罐給平嫣。
平嫣接過,隻拿在手裏沒有打開。他倒是咕嚕嚕一鼓作氣喝了好幾口,盡興了就鬆垮垮的倚著樹幹,笑道:“酒是好酒,隻是但凡喝酒的人都不是一身輕鬆的人。”
他的話莫名而來的一股動容,讓人覺得好生淒涼。在這月夜清風裏,看似遙不可及的兩人,似乎也有了一絲相通相惜的悲傷。平嫣覺得心裏壓抑得緊,拔了酒封,果斷往嘴裏灌了一口。
烈酒如喉,像燒熟的刀子一樣,往喉嚨裏鑽,又麻又疼,烈得心酸。
“就算沈鈺痕在今夜喝得腸穿肚爛,他也不會找到什麽輕鬆的感覺。”他頓了頓,黑亮的目光在黑夜裏投過來,“事情已經進行到了今天,你應該猜的到鈺痕的苦衷。”
苦衷?
這些日子,她的確前前後後察覺到了一些端倪,又經過反複敲量,已有些結論。不過就是沈鈺痕變心如此之快,求娶林立雪是另有所圖。這個所圖,已經在慕子成今夜的突然來臨中敲下定鍾,無非是沈鈺痕要助華中軍取得清遠鎮的分戰場權。
隻是這些都是沈鈺痕的選擇,和她並沒有什麽關係。
“我一向固執又無情,若你是來做說客的,你盡管說,我半個字也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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