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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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子成隻記得今晚銀月如鐮,活生生一把冰砌的刀鉤,冒著寒浸浸的光,時刻懸在頭頂上,時刻就要落在頸間,一鐮下去,馬上就會血水四濺。他曾在冰天雪地裏馳騁沙場,從不覺得寒冷,也殺人如麻,從來不會害怕。但此刻,不知怎的,他隻覺得如置冰窟,如曆生死,心髒都在瑟縮。
他不敢再看平嫣。那樣倔強決絕的少女,身姿筆直的立在月下,與多年前的某個人像極了。甚至這夜,這月,連匍匐在她腳下的一花一草都來自當年。
他不敢再回憶,隻灌酒,沒完沒了的灌。酒入肺腑,相思愈重,他的雙眼也似乎泡了烈酒,火辣辣的燒著,燒出了一層又一層白霧。
“情不得鍾愛,愛不得廝守,不如不見,各不辜負。”
他閉上眼睛,漆黑深處緩緩走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看清她的唇一綻一闔,輕輕說出這句話,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走進稀薄的月光裏,不見蹤跡。
“你怎麽了?”平嫣看他舉止奇怪,神情空洞,遂問。
慕子成緩緩扯出一個笑,“沒事。”
他站直身子,眼睛變得炯炯深沉。
世間之事似乎真的機緣巧妙,循環往複。譬如此時,他真的從平嫣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如此想象。
平嫣見他盯著自己,神情似暖似寒,更是怪異,隻想著趕快離開。
慕子成看穿她腳下的匆匆步子,一臂適時擋出來,阻斷她的步子,道:“你很聰明,想必已經猜到了鈺痕娶林立雪是另有目的,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多等他一段時間。我聽說你跌落湖中,是他第一時間去救的你,那樣的關頭,他都不顧忌林立雪的存在,可見他還是愛你的。”
平嫣側過頭,眸子裏清情冷冷的,像個曆盡世事,寡淡無情的老嫗,全沒有一絲跳動著的鮮活。
慕子成收回手臂,又道:“既然彼此相愛,你為什麽不多等他一段時間呢,也許過個一年半載,你們就有機會在一起了呢?”
平嫣靜靜聽他說完,直到最後一個字落音,枯井一般的眸子才漾起了淺淺的波,帶著蕭瑟灰白的調諷,“等?我憑什麽要等?沈鈺痕又憑什麽值得我等?”她有些控製不住的笑意,手指卻狠狠撕弄著帕子,眼尾漸漸紅了,像一點飛霞點綴其間,生出許多泣血的色澤。“過個一年半載,我們就有機會在一起了?敢問你口中的這個機會,說的可是偷偷摸摸,金屋藏嬌?”
她的聲音沉甸甸的,尤其壓抑,有如風的悲鳴嗚咽,些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慕子成望著她,眼睛裏有深深的情緒,偏嘴邊又無話可講。因為不出意外的話,林立雪一定會成為沈鈺痕的妻子。而他們想要在一起,就必然要偷偷摸摸,她就要拿沒有名分的一生賭上沈鈺痕的感情。
隻是沈鈺痕的感情並沒有衝昏她的頭腦,相反,她在情愛這樣深不見底的漩渦裏,卻一直冷眼旁觀,格外的冷靜睿智,不為其左右。慕子成看得出,她從來不是什麽癡癡纏纏的小女子,心裏的烈性這樣大,注定不願委曲求全,在爭寵邀媚中蹉跎一生。
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勸幾句。興許是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也在追名逐利,身不由己的路上失去了摯愛之人。這樣的痛楚,錐心刺骨,會慢慢啃噬掉人的意誌,就算在歲月的流逝中長好傷疤,也觸目驚心。
“縱使他有了家室,不能獨善起身的和你廝守在一起,不能給你一個堂堂正妻的名分。可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麽,你們明明相愛,愛的跨越生死,難道區區這些東西也能成為你們的阻礙?”他問。這樣的問題他也曾問過自己的妻子。
沈鈺痕如此偏執,許不了她比翼雙飛的名分,便忍痛割愛。她亦是如此。
他的眼神有些求賢若渴,仿佛急切盼望她即將出口的答案。平嫣靜靜望著他,目光清澈的沉澱著,忽然就幽幽地笑了,唇角細勾,有些蔑氣,“那又如何?我想要幹幹淨淨的生活,幹幹淨淨的感情,不願意讓自己的愛情像那些家宅太太們,變成與他人無休止的爭鬥,那樣,豈不是一文不值,都是心機?”
她笑了笑,目色漸漸柔和下來,像一層薄薄的輕紗,毫無雜質,“況且,我母親從小就告訴過我......”突然頓了,她不知想到了什麽,望了眼腳下的碎草亂花,就不再講了,不緊不慢的向他告別。
“這酒還剩一些,我就收下了。”她舉起手裏的酒罐,輕盈的笑,又道:“我和他,不可能了,至於放不放的下,就看各自的造化吧。”這語氣遠比她的笑意更輕盈,虛虛動動的浮在她的臉上,泛著蒼白的灰。
而後,不等他下一句話,她便急著轉身往小道走去。平嫣覺得喉頭發酸,像是塞了一大塊生鐵,鏽得鹹澀,要壓彎了雙腿,隻有依稀細細幾聲哽咽隨呼吸深深淺淺的出,混進空氣裏,像是風吹草動,夏蟲暗鳴。外人聽不見,也聽不出悲傷。
慕子成望著那條小道,一直到尾,特別是在這樣濃重漆黑的夜裏,又似乎是望不到尾端,路的盡頭,隻有一個黝黑的洞口,泛著張牙舞爪的夜霧,像一張網。這樣一回神,平嫣的身子已然看不到了,他靠在樹幹上,神情惘然,頭腦一片空,約摸間似乎是想起了平嫣的話。
幹幹淨淨的生活,幹幹淨淨的感情。
他念叨著,想起了妻子禾華,眼外便有些淒迷。
今夜似乎是醉了,慕子成一路回到房裏,腳步是四平八穩的,可腦子裏已經不辨虛實了。他開了房門,發現地上七零八碎的都是酒瓶子,沈鈺痕四仰八叉的躺倒其間,軀幹像是一塊不能動彈的腐木,隻有一隻手仍拿著就著細長的壺嘴往嘴裏澆酒。
他走過去,奪去酒壺,望了眼癡癡含笑,一臉濕漉漉酒漬的沈鈺痕,也席地坐下來,猛地灌了一口酒。
沈鈺痕湊著月光抬起胳膊,緩緩張開手掌,掌心裏赫然躺了一隻小小的耳墜子,水滴的玉狀,盈盈流動,像一滴靜止的淚。他複又緊緊握住,闔上眼睛,將手拳放在心口上,想起那些生死與共的碎片。
像雪花紛繁,撲麵成煙。
......
八月下旬,立秋之後,暑熱漸消,幾場淅淅瀝瀝的秋雨潤過山水湖泊,山風裏漸漸滋生涼意。
報紙上登了沈鈺痕與林立雪即將到來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十二日。而另一方盤踞在青州的勢力不減反增,華中軍的機要將領前前後後來拉攏了許多次,甚至還有傳言稱,掌管嶺南六省的金武大帥也秘密的來了一趟青州,載金帶寶的找林恒談判了一番,隻是結果不得而知。當然,這隻是口口相傳的猜測,不能為實。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搖擺不定的林恒終於在這些日子裏擺正了方位,所作所為都趨向於華中軍這一派。
旁人隻道不過又是一場權勢角逐,政權更迭,哪山高往哪處走。殊不知在背後運籌帷幄的人卻是最寂寂無聞的沈鈺痕,他利用婚姻,利用林立雪,利用林恒最大的血緣弱點,徐徐圖之,並將大功告成。
明翠山莊一行將要結束,多數名流政要,少爺淑媛玩了小半月,已耐不住性子,早去享受外麵的大千世界了。餘下來的,不過隻剩下嶺南軍一係列以董國生為代表的人,還有華中軍的慕子成等。
輾轉月餘的較量湧動,終是要拉下帷幕。
桌上排了七八個小瓷瓶,平嫣拿剪成條的紅紙寫上名字,一一仔細粘上去,一壁向東霞喋喋不休的介紹各瓶藥末的功效。
東霞安安靜靜的趴在桌沿上,聽她嘮叨,直到她一股腦將瓷瓶塞進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包袱裏。
她隔著桌案撈住平嫣才閑下來的雙手,彎起眉眼,笑道:“好小姐,又不是今日我就要走,你怎的變得這樣嘮叨?”
平嫣也笑,望了眼鼓鼓囊囊的包裹,又望了眼分明沮喪難過的東霞,不由得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要說些什麽。臨別在即,硝煙四起,在這樣的世道裏,真算不出下一次見麵會是幾時,可還安好。
這樣想來,鼻尖便有些酸酸的,心裏也堵得很。平嫣強笑了一把,明媚的過了頭兒,反而教東霞徒添更多悲涼傷感。
東霞道:“我等你辦完你的事,來長州贖我,給我一個自由身,讓我去看看四地的大好河山,無憂無慮的過下半輩子。”
有了等待,便有盼頭,無論隔著多遠。
平嫣鄭重的點點頭,握著東霞的手,將她端詳著,“沈大少幾時的火車?到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留著下一次見麵吧。”
“三天後,過了這個明天這個打獵跑馬。”
平嫣頷首,隻靜靜的笑,婉麗溫柔。東霞覺得像一朵家鄉的山坡白菊,就像當年的姐姐,但她沒有說出來,隻將傾慕歡喜留在心眼裏,像蜜糖一樣悠悠的流淌,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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