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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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下了場雨,清晨初霽,天光大盛,山林裏草木豐茂,百獸欲動,在一匹匹駿馬,一杆杆獵槍的追趕襲擊中四下逃竄。
一些熱血男兒都成群結隊的去跑馬打獵了,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紛紛誇下海口,要拿手中的獵物說話,爭奪鼇頭,獨領風騷。大本營的大片空地上紮了木棚子,下麵擺了桌椅,供女眷們歇息喝茶。
平嫣坐在角落,抬眼望著鬱鬱葳蕤的林木上露出了半個通紅的太陽影子,像是流油的鹹蛋黃,雲彩四溢,耳畔是晨鳥啼叫,一群群撲棱棱的展翅越過,似乎就有羽毛上的露珠被震了下來,掉在濕漉漉的空氣裏。
她百無聊賴的摩挲著杯壁,又望了眼對麵的空座位,以及那一杯冷掉的茶。眼前忽然就浮現出方才董長臨看都不曾看一眼她斟好的茶,便麵色蒼寂,拂袖而去的樣子,後來他硬是不顧硯台勸阻,獨自一人搖搖晃晃上了馬背,一甩鞭子,就跑了沒影。
平嫣不知道他原來還是會騎馬的。
她有太多的不知道,因為從不曾放在心上。
這樣也好,現今他對她不理不睬,心灰意冷,等到血債血償那一天就沒了惦念愧疚。
隻是董國生......他不回應自己的表白,旁若不知的幹幹耗著,卻又讓人送來了之前許給的五萬大洋。
平嫣拿捏不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就魚死網破。
正想著,卻聽人聲乍動,喧鬧起來。抬目望去,見一眾女眷簇擁了個英姿颯爽的影子,穿著簡潔利落的騎馬裝,襯衫格子褲,及膝的長筒皮鞋,正是林立雪。她閑閑甩著馬鞭,更顯出幾分英氣,驕傲自信的侃侃而談,笑靨明豔,是一眾脫穎而出的絢麗,著實光彩奪目。
平嫣喝掉杯裏的涼茶,緩緩移開視線,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悲涼的自慚形愧。
她別無他法,亦難以排遣。因為她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孤苦無依,沒有蔭庇,活成了一灘無人問津,被踩在腳底的爛泥,縱使翻了身,也成不了天上的雲。
一鞭子狠狠甩在了桌子上,杯盞翻飛,茶水四濺,落了平嫣滿臉滿身。她拿出帕子,神情是行屍走肉一般的平靜,不聲不響的慢慢擦臉上的茶珠子,仿若沒看到眼前這位熠熠生光的人兒。
林立雪從不曾被人這樣懈怠忽視,平嫣的無聲忍耐在她眼裏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輕蔑低看。其實捫心而說,論及家世容貌涵養,她自問樣樣強過平嫣,可不知怎的,每每跟平嫣同處一框,總讓她覺得坐立不安。越是不安,她就越是沒有底氣,越是想要一教高下,好撕下她的臉皮,讓所有的人都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殘敗貨色。
平嫣抬起眸子,眸如枯井黑水,可林立雪卻瞧著這雙眼睛波光瀲灩,嫵媚至極,似乎要生生勾去了人的心魄。
她的沈哥哥,許就是被這雙眼睛勾去了。
她得不到什麽潑辣的回應,更不解氣,盛氣淩人的覷著她,“男子們都去打獵跑馬了,我們女子也要不甘示弱,你敢和我賽馬麽?倘若你贏了,我就不追究你身為下人,勾引沈哥哥那檔子見不得光的事,倘若我贏了,你就滾出青州,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她心腸百轉,打得一手啪啪響的好算盤。倘若平嫣贏了,正舉證了她的寬容大度,坐實了平嫣狐媚惑主的事實,倘若輸了,正合她意。
而且,她一定會贏。
她的騎術可是由母親手把手教的。
平嫣暗嗤,麵上卻不顯山露水,一直平平淡淡的,不予回應。她不是不敢接受挑戰,而是不能。這樣的關頭,她在董國生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怎麽能再出風頭?況且與沈鈺痕相關的人事,她是半點也不想摻和了。
要別就別到天涯海角去,永不有瓜葛,將斷不斷的情愫最是消磨人。
林立雪見她一張雷打不動的臉,神情清和,不驕不躁,眉目宛然,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襯著背後萬丈晨光,活像一尊寺廟裏垂眉悲憫的菩薩。相比之下,她言語衝衝,赤眉白眼的樣子反倒是個心胸狹隘,毫無教養可言的市井村婦。她見不得平嫣的這張臉,恨不得朝她臉上甩出一串鞭花,想著她提起茶壺,緩緩走到平嫣身邊,舉過頭頂,細長的壺嘴傾斜下來,一道青綠色的茶溪便源源不斷的澆在平嫣頭上,順流而下。
她越澆越猛,仿佛要把這來日來積攢的鬱嫉之氣悉數撒在茶壺裏,而平嫣就真的在眾目睽睽的指點下,逆來順受,一動不動。
林立雪扔了茶壺,似天真無辜,眨巴著黑珍珠似的一雙大眼睛,有些納罕的湊上她的臉望了眼,喜難自勝。就好比是摧折了一株淩寒覆霜的菊花,碾碎她的風骨傲氣。原來隻要是人,都會懼怕權勢,都會服軟認輸,就算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裏咽,她亦是如此。誰讓她生來賤命,哪有與自己抗衡的資格?
“賤丫頭,有爹娘生沒爹娘養,也不看看你什麽東西,還敢跟我搶?”她附上平嫣耳。
林立雪怨懟漸消,正暗自得意時,手臂卻被人狠狠的一拽,她驚叫剛起,一壺茶便嘩啦啦的潑了她滿臉,茶葉子茶珠子劈裏啪啦的往下落,隔著糊掉的視線,她強強睜開通紅的一雙眼,隻見實現外平嫣清冷如雪的一對眸子,黑黢黢的,像是篩澱下的古墨,就那麽幽幽如魂的瞪著。
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後背發涼,倒是忘了發火。
平嫣鬆開她,她撐力不住,順勢歪歪斜斜的摔到地上。這一摔倒聚回了意識,她抹了把臉,精心描畫的妝容掉了一手,身上也滿是草葉泥漬,再狼狽不過。
她瞪著眼,氣得發抖,不知是羞是怒,臉高高脹著,又紅又紫,又在周遭一波一浪的竊竊私語中成了出盡笑話的慘白。
平嫣拾起地上的馬鞭,掌心一扭,鞭頭就行雲流水的飛出去,眾人難見鞭影,隻聽耳畔電光石火的一聲裂帛似的烈響,以及林立雪倉惶恐懼的破喉尖叫,肉眼之外便隻剩被劈力卷起的草葉渣子,紛紛落如碎雨。
長鞭在茂盛草地上甩出一道光禿禿的細痕,僅離林立雪幾寸,她顯受了大驚,整個人如火上的豆子,搖搖晃晃,戰戰兢兢,臉色褪盡,隻木木愣愣的瞪著一雙不會眨動的眼睛,淚珠成災。
平嫣發絲零落,黏了滿臉,衣角上還滴滴答答落著水珠,亦是狼狽,周身上卻自成一股氣勢,寧靜無聲的氤氳著,像是揮袖間便有一場吞天滅地的暴風驟雨。
她扔了馬鞭,字句冰冷的擲下,“好,我和你賽馬,若是你輸了,日後就別再騷擾我,隻管回家看好你的男人!”
人群如水,自動劃開一道寬敞的路,她麵無表情的轉身,目不斜視的穿過,到對麵安置良駒的馬棚裏挑了匹棗紅色的馬,體態小巧,四肢靈動,且溫順,正好合適。平嫣將它牽出來,邊喂它吃草,邊撫它脖子上的鬃毛。
林立雪生憋了一肚子火,卻又不甘示弱,硬是咬牙站起來,希望借助這次賽馬挽回臉麵,且她心裏已十拿九穩,定能輸得平嫣落花流水。
她亦去棚裏挑了匹馬,借力馬鐙,利落的翻身上去。
“順著這條路走,大約十幾裏地,直到西邊的瀑布,瀑布下有株開得最大最豔的曼珠沙華,先得花者為勝。”
雙腿一夾馬腹,遂衝嘶而去。
平嫣上馬,奮起直追。這處跑馬狩獵的地址直屬於青峰山一脈,野獸蟲蛇出沒居多,較為陡峭森鬱,並不是適合賽馬的地點。況賽馬不但講究速度快,行路穩,最為引人注目的還是馬背上五花八門的功夫花樣。今日是林立雪自打的算盤,沿路並無看客,快速求勝便是關鍵。
隻是平嫣並不熟悉青峰山地形,也不知道林立雪口中的西邊瀑布是否屬實,想必林立雪是故意設計甩掉她,在這條道上七拐八繞,很快就沒了蹤跡。
平嫣四顧茫茫,隻悶頭往西行。
若是依她的隱忍心性,完全可以等到讓林立雪失去折磨自己的興致,大事化小。但她卻聽不得旁人的辱罵中累及父母,那是生她養她,待她最親的人。
她絕不允許。
曼珠沙華,彼岸花......
一種黃泉幽冥花,可以入藥,且花香奇異,為世間難見,似無香,可風來花瓣搖曳中又能隱約聞得香味,那香味不清不濃,卻又時清時濃,清時像是山之巔的殘雪,寒味侵骨,濃時又像一捧清水裏泡了千花萬朵,妖香滿滿,如有魔力,吸入肺腑中,似乎就要腐爛人骨。
這種花並不招采蜜汲汁的蝶蜂,也不引蛇蟲蟻鳥避涼,其花香隻會吸引來壽命將至的蝴蝶。
這樣一來,隻要跟著一隻將死的蝴蝶,瀑布就很容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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