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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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窺見一室旖旎風光,立在窗邊的身影幾不可聞的笑了笑,雙肩一顫一聳著,頗有些意得誌滿的小人味道。他褪掉身上穿著的名貴襯衫,換上了尋常的麻布衫褲,鬼鬼祟祟的尋個坡下將襯衫扔了。

    這是他從沈家二少那裏偷來的,據說一尺布料,幾線工藝就能抵得上平凡人家的一年用度,有錢人家的排麵,富家少爺的消遣,可謂是奢華至極。

    可是相信總會有那麽一天,他也能家產萬貫,出人頭地,用沉甸甸金燦燦的錢財鋪就一路錦繡前程,粉碎那一張張曾辱他笑他的可惡嘴臉。

    暢想到此,他翹起嘴角,本是儒秀溫雅的公子玉麵上竟像是遽然漲出了一道道陰狠猖獗的溝壑,猙獰延伸著五官各處的皺紋。

    這人正是白衡。

    僅僅數月,已在無常世事的修行中,宛成瘋魔。

    秋雨淒厲,雷電交錯,天地烏青一色,似要不堪其重,融為一體。

    平嫣迷迷糊糊的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神識不濟。她動了動身子,不由得痛嘶出聲,四肢上下像是被拆散架了般,刮骨放血的疼。

    她木木愣愣的瞪著眼,眼簾外是一方巴掌大的陰沉天空,像俯瞰人間的惡獸張開的大嘴,那浩浩下落的雨柱子就是它吞吐垂涎的口水,不遮不擋的砸在她身上,又冷又疼,也越清醒。

    雷聲雨聲爭相呼號,似乎要噬盡萬象,在這嘈雜單一的雷雨咆哮中,幽閉狹小的空間裏卻隱隱傳來幾絲呼吸的熱氣,輕輕緩緩。

    平嫣聽得分明,立即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在生死一線中很快忽略了身上斑駁遍布的傷口。

    她眯著眸子,狼一樣精悍敏感,在陰暗潮濕的穴底梭巡。那雙眼睛冷靜自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反而更精亮,熠熠有輝,如兩顆價值連城的黑珍珠。

    在土壁一角,似乎有一團像人影的東西窩癱著,姿勢詭異,分不清首尾,正靜靜喘著氣,一絲一絲,時強時弱的流逸而出。

    平嫣暗暗取下袖子夾層口袋裏的彎月刀,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團東西,以胯挪動身體,在一下下如敲悶鼓的心跳聲中,無聲逼近。

    不管是什麽,總之在荒郊野外不會是什麽救苦救難的善神佛,先解決掉再說!她沉喝一聲,壯勢膽氣,高高舉起雙手交握的刀柄,用盡全力直刺而下。

    卻在半空中被一股橫空而來的大力遽然截斷,平嫣定睛睜眼,隻見刀刃上握了隻沾泥帶垢的手,指縫間正滲出幾絲明豔血線。緊趕著,那團影子就毫無意識的歪向一旁,像一個紙紮泥捏,毫無生氣的人偶。

    一道閃電橫衝直下,紫電銀光,在雷霆吟嘯中劈開了半壁天幕,將四周景物照得仿佛白晝。

    借著光,平嫣看清那團影子,亦看清那張臉。

    沈鈺痕。

    他怎麽在這裏?

    雷聲滾滾,烏色墨潑,重陷入一片目不能視物的黑暗。

    平嫣詫異,更焦急,連忙上前一步,扶起了沈鈺痕的身子。

    手所碰處冷得嚇人,沈鈺痕緊閉雙眼,唯有兩扇濃密如翅的睫毛瑟瑟顫抖,像是在做垂死前不甘的掙紮。

    她一顆心懸得更高,亦隨他身子的溫度,一點點凍成直錐大腦的冰淩子,令她不知所以。恍然間紮到了一個堅硬物件,她堪堪拾回神智,摸索著拿起來。那是一隻羽箭,鶴翎尾,玄鐵頭,做工精良,她湊上去,嗅了嗅箭頭,赫然一股血肉交織的惡臭。

    箭上有毒!

    她心一驚,連忙撕開沈鈺痕的上衣,果然見胸口上一個發黑血洞,輕手按上去,在琵琶骨的位置,所幸並未穿透,也並不是什麽要害。

    更為棘手的是,一時半刻,她也看不出這是什麽毒。

    沈鈺痕眉皺成川,極度痛苦的扭曲著表情,一臉淋漓水珠,蠕抿了下唇,一線鮮血便順著唇角蜿蜒而落。

    千鈞一發的緊張一刻,平嫣心下一橫,也無忌諱顧慮,滿腦子隻有一個要他好好活著的念頭,下一秒,溫熱的唇瓣就貼在了他的胸口上,徐徐綻開,以柔力吮吸,縱毒血如鴆,她也義無反顧。

    吸吸吐吐了幾回,沈鈺痕漸漸從萬丈深淵下的鬼門關裏跨出了一隻腳,窄成一隙的眼縫外光影晦暗,乍然飛進了一束曦光,像被一隻纖纖素手挑開了蒙在千山萬壑上的霧氣輕紗,露出宛然驚鴻的美人芙蓉麵,令他有種置身仙境的錯覺。

    他緩緩伸出手,用力移動了幾個距離,似乎還是觸碰不到她,視簾外又漸而模糊,像圍著珠簾玉碎,光澤搖曳間,隻能見一鋪被雨打濕的了,雲鬢鴉青的秀發,有剔透含香的水墜子沿撂撂發尾寂然而下,像青瓦屋簷上的雨,碎在他的手背上,隻剩涼痕。

    “桃嫣......”他用盡全力喚道,然則還似無聲,更像來自思念深深的心底,隻鼻息微動。

    “桃嫣......”

    “桃嫣......”

    他鍥而不舍的喚,仿佛要用這清淺的字眼填滿滄海桑田。

    大雨傾盆,嘩啦啦的獨占世間一切生機,龍吟虎嘯般狂暴而下。

    眼見沈鈺痕漸而安靜,靜穆如相,臉色蒼白烏青,卻沒了方才那副疼痛欲絕的表情。平嫣探他鼻息,斷他脈搏,漸漸鬆下一口氣,將逃生重心轉移到地麵上。

    抬眸觀量,大概有七八米之高,且直壁垂下,土磚斑駁,青苔片生,應是一處廢棄多年的荒井,更重要的是四周光滑平整,根本毫無任何可憑借攀爬的借力點。

    她若獨走,還有勝算,隻是沈鈺痕......

    右耳微動,平嫣屏息以待,聽得地麵上腳步亂雜,似乎有三兩人正在附近巡動。

    第一個冒出的念頭便是王袖,順藤摸瓜,首當懷疑的是林恒父女,隻是現下她並無閑心閑時細思慢想的琢磨,從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並不露蹤跡才是首當其衝的要事。

    隻是狼虎在岸,談何容易。

    正苦思冥想,遽然而來幾聲烈烈刺耳的槍響,刺破雨幕而來,攜來令人心血翻潮的硝煙擦火味道。

    平嫣愣了愣,井口暗影如魅,似有一團與天地合為一色的墨跡向下探來,接著那人從黑袍寬袖中伸出一隻還算白皙柔潤的手,向下遞來兩條粗硬的藤鞭。

    她立即明白那人的意思,不管他有無惡意,有無目的,眼前的求生之道,也是她不能推脫的唯一選擇。

    她手腳麻利的接過藤條,率先將一條緊緊栓捆在了沈鈺痕腰間,然後用另一條縛在自己身上,以手勢示意。

    眼見蹲匍井口的人緩緩彎站起身子,將兩條藤子在雙掌上環繞了好幾圈,似乎並不甚費力的負荷起他們兩人的重量。眼見距離井底越來越遠,大雨強灌,似乎剝開打通了井下水源,湯湯黃水如一鍋煮沸的湯,汩汩上翻,轉瞬就向上蔓延了兩三米。

    倘若這位救星不曾出現,想必這時候他們已淹沒到頂,就算是她有三頭六臂,也隻能等死,成為水上一具浮屍。

    沈鈺痕已被強拉上岸,平嫣身到井口,掀眼隻見一個醜陋駭人的鬼臉麵具,一塊泛著淡淡金屬冷光的鐵片,隔斷彼此相對的真實樣貌。她隻看到一對眸子,匿在黑風暗雨下,瞳仁裏似三尺寒冰,刻著血肉橫飛的刀光劍影,冷酷異常。

    然他卻伸出手,不發一詞的攥捏上平嫣的手腕,大力一扯,她整個人便如一隻旋轉於茫茫蒼野間的枯蝶,脫力無力,被他五指間看似輕鬆無常,實則高深莫測的力量帶上雲霄。

    平嫣將將站定於地,不掩探究的對上他的眼睛,出其不意的快速抬起手指,要掀他臉上的麵具,卻不料他手指更快,如風電急轉,生硬截斷僅離他鬼臉外一寸的玉潤指頭。

    “我見過你,在前不久的明翠山莊,董國生所住屋子的窗外?”

    “你是故意引我聽到那些話的,是不是?”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是什麽人?”

    平嫣一鼓作氣問了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沉鬱詭譎,連氣息都染上了些殺機四起,針鋒相對的較量脅迫。然則黑袍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無所懼怕,眼色淡泊的鬆開她的手指,半字不答,隻轉身扶起沈鈺痕的身子,往風雨裏邁去。

    平嫣瞥見不遠處橫屍的幾個黑衣屍體,似乎撬通了各種關節,忙不迭的追上去,死死扯住他的袍角,聲音頗嘶,“你是沈鈺痕的人?你是革命黨?”

    他回過頭,閃電晃過,如一簇迤邐銀花,清晰無比的勾勒出鬼臉麵具上的溝壑裂紋,仿如黑血白骨煉塑而成,寒光涔涔,冷意森森,一如他眼裏的溫度,陰寒刺骨,似萬劍穿來,教人難以直視。

    他一字一頓的啟聲,像鐵斧鑿在無邊寒冰上,折碎的冰花四處蔓延,鏗鏘僵冷,“不想死,就快點離開。”

    話音未落,自灌木高枝上驟然幾個人影栽地,一襲黑衣,蒙麵裹頭,難辨身份,不由分說的直端起槍,扣動扳機。

    黑袍人動如鬼魅,形似幽靈,袖子一甩,一道黑風似的卷倒平嫣,一顆子彈捅破空氣,震痛耳膜,險險擦著她頭頂發絲流撞而去,聲響極大的釘入身後一顆粗壯樹幹上。

    他順勢將沈鈺痕扔到平嫣身邊,冷靜自若的低喊一聲,“快走,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與那尾音一起,他一躍而飛的身子如一隻碩大的展翅鳶鷹,快如移形瞬影,隻聞得槍聲颯響,蓋過雷電轟鳴,其中一個與之對峙的黑衣人尚未回神,正中眉心便霍然一個血淋淋的黑洞,鮮血噴溢。

    平嫣喊了一聲,“你小心!”

    架起沈鈺痕的身子,掩在蔥蔥草木裏,一路踉蹌疾步。

    平嫣繃緊神經,爭分奪秒,不曾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後嚴峻的生死較量,槍起命丟,血濺翠林,在這孤立無援的境遇裏,那位看似冷血無情的黑袍人為她開出一條生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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