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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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滂沱後,黑雲漸散,林木蕭蕭,被洗刷得青翠欲滴,天氣歇斯底裏的發泄了一通,隻餘心曠神怡的靜謐。

    如同林恒此刻的心情,如新葉舒展,暢意無比。

    王袖垂首一側,不辱使命,帶來了平嫣的死訊。

    “我今生唯得一女,掌上寶似的捧了十幾年,現在終於得償夙願,看到她姻緣美滿,萬不能讓那個賤丫頭亂了鈺痕的心神,負我愛女。”

    自那日落水搭救後,在一張張搬弄是非的悠悠眾口中,沈鈺痕與那丫頭間的風流韻事被傳得有板有眼,謠言成虎,可蠱人心,就算他相信沈鈺痕的為人處事,也不能讓這樣紅顏禍水的隱患存在於世,蛀木毀堤。

    那‘姻緣美滿’四字如一條粗壯荊棘,狠狠甩在王袖身上,疼得他暗暗咬緊了牙。

    他一向沉穩寡言,深諳地位尊卑,不可妄論,可此刻看到林恒那臉功德圓滿的笑,竟一反往常的問道:“督軍怎麽改了主意?沈二少固然是好,可先有高占彪之死,後又後霍三爺與之矛盾連連,這些都與他脫不了幹係。大小姐金枝玉葉,才貌雙全,您的女婿必然是人中龍鳳,清白誌高,沈二少畢竟有這些汙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萬一使得小姐受難......”

    林恒瞥下兩道眼風,赤裸裸的審視,慵懶卻若有所思,但他一介粗人,卻是看不透王袖多年來對林立雪多年來的鐵血柔情,隻是單純覺得罕見。印象中的王袖隻會不置一詞的聽命任務,不像是會說出這番背地嚼舌,且句句見血的話。

    想他十歲那年,就養在自己軍下,與林立雪也能算得上自小相識,情分深厚,且私心裏他也將王袖當作半個兒子。想是長兄愛護妹妹,才對妹妹的婚事這樣小心謹慎,千挑萬選。

    林恒不由得心下一軟,拍了拍他的肩頭,耐心笑道:“你別忘了高遠的死法,那是隱藏很深的日本人,妄圖以會長之職把握青州生意,他的兒子高占彪自然也是日本崽子,在警備裏當職,遲早是個禍害,說不定還在為日本人牽線搭橋。不管是不是沈鈺痕殺了高占彪,這都是一件好事,況且報紙上哪有什麽負麵言論,都稱他是大英雄。”

    王袖心如線牽,不由一提,“那霍三爺盤踞青州多年,且心胸狹隘,得罪了他,可後路堪憂。”

    熹光撕破雲幕,萬丈千縷的金緞絢爛,晃得人睜不開眼。林恒卻轉了臉,不躲不避的迎上那道風雨洗滌後的絕倫盛景。光亮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拉開帷幕,他氣定神閑,又雄心勃勃,似乎在醞釀退場前最後一個滿堂喝彩的榮辱搏鬥。

    霍三爺固然厲害,可他還是把所有籌碼都押注在了沈鈺痕身上。

    他蹉跎半生,刀霜磨礪,待人接物一直卻陰陰陽陽,既不出風頭,又不太過屈居於後,沒那麽多的雄心壯誌,官吏幾度升遷,總之亦平平和和的在青州守了大半輩子,今日成就,已是人生極限。

    可硝煙戰亂,天下不定,青州這塊肥肉,總會有人覬覦。

    而沈鈺痕眉間千壑,眸納百川,是池中龍魚,若能好生栽培,在混亂局勢裏,有朝一日定能一飛衝天。先前他還有所思慮,直到沈鈺痕與自家女兒的婚姻板上釘釘,成為林家女婿,他決定聽從沈鈺痕的建議,與華中軍沆瀣一氣,開辟出清遠鎮分戰場。

    最重要的是,他開出的條件也的確令人垂涎。

    令人難以置信,他憑著一腔熱血,短短幾年就在國外打拚下了諾大產業,竟是延申到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的富春居幕後老板,而不僅僅隻是登在報紙上的一個掩人耳目的小小股東。

    他的聘禮,竟然是富春居三分之一的股份。

    亂世風煙裏,盡管手握重兵,盤踞要地,也遠沒有貨真價實的潑天富貴來得實際。

    況自高遠死後,他也很久不曾在貿易中撈些油水了,指著區區靠不住的為官俸祿,總會坐吃山空。

    在這哀鴻遍野的世道裏,君子易餓死,想必沒人會對金錢的誘惑不動心。

    姻緣美滿,皆大歡喜,在一定程度上也算得上是賣女求榮。

    王袖自始至終看在眼裏,看林恒的歡喜都沁入了兩眼渾濁裏,不由得隱忍恨意。

    沈鈺痕?他算什麽?一個不經人事的花花公子,不就靠著機緣巧合定下的娃娃親,才娶上了他夢寐以求,隻敢偷偷觀望,小心奢望的女人。

    他不想認命罷休,因為他能真真切切的看得出來,沈鈺痕娶林立雪明明是另有目的。

    也許他根本就不愛這個心思單純的傻姑娘。

    王袖越想越氣,向來粗枝大葉的思緒忽而間像是生出了藤藤蔓蔓,緊緊纏在身上,教人肝膽俱苦,呼吸不得。

    “想來含辛茹苦養了十幾年的閨女,馬上就要嫁人了,還真有些舍不得呢。”林恒惆歎一聲,有感而發。

    嫁人?

    恐怕是不能了。

    聞言,王袖不著痕跡的狡狡一笑,眼尾處一葉精光轉瞬不見。

    那支羽箭上塗了毒,且已射中沈鈺痕,且選地偏僻,不會被人發現,絕無生還可能。

    雨後晴霽,新冽草泥香撲麵而來。

    平嫣帶著意識不清的沈鈺痕躲入了一處深幽山洞裏。

    木柴劈裏啪啦的爆著火星子,熱浪竄動,如一盞燭苗洶湧的紅燈籠,掛在夜色梢頭。

    平嫣拿起彎月刀,在鹿身上割了一刀,滴滴答答的鹿血落進掌心裏,聚成半潭。她往前移了移身子,將手側貼向沈鈺痕的唇,慢慢望他唇縫裏傾倒。

    說來也算天不亡人,他們慌不擇路的闖進這個山洞裏,卻沒想到山坡上那隻被獵中的小鹿先一步躲了進來,因失血過多早已死掉。

    現在她才能借一些鹿血暫且維持住沈鈺痕虛弱運行的身子。

    平嫣正湊在火邊烘烤衣裳,卻不料手被人緊緊握住,緊接著溫熱的氣息便在她背後耳邊噴灑而來。

    “桃嫣,桃嫣......是你嗎?是你嗎?不會是我做夢吧。”他鼻息很重,嗓音卻輕,似乎真在夢中發了夢囈,生怕驚醒了前來相會的心上人。

    他修長結實的五指如一塊發紅的烙鐵,滾燙心悸的溫度直往平嫣肌膚上烙去,像是要鐵了心在冰天雪地中烘開一朵花骨朵。

    平嫣知道鹿血藥理功效,治血肺痿,壯陽補氣,隻是卻沒想打區區幾口作用在他身上,反應竟如此大。

    腦子裏勾出一些不堪觀望的細節情節來,想著她覺得臉頰發燙,更是不敢直視沈鈺痕迷離如火燎的目光,隻拿手狠狠拍了兩下臉,借此清醒。

    沈鈺痕蠻橫拽過她的手腕,力道一時收不住,雙雙倒地,他緊實健壯的胸膛硌在平嫣身上,似一塊磐石,她愣了一瞬,像是跌進了火盆一樣,飛快的彈起身子。

    臉如血滴,人麵花嬌。

    似有從天而降的一味真火,燃燒在沈鈺痕體內。他強力克製忍受,卻迷迷糊糊看到那襲隻會在夢裏徘徊出現的瘦削花影,嗅到她身上那股隻能於夜半窗雨中偷偷回味懷念的清冽味道,忽而大腦一片麻白,他下腹一緊,全身血液就如泄洪的江水,不能控製的伸張澎湃,滾滾而去。

    興許,又是一場春秋大夢罷。

    他死死捉扣住她的肩膀,將她扳按到地上,肢體相觸的真實感令他險些落下淚來。

    這是她的溫度。

    他有多久不曾感受到她了?

    午夜夢回時,陪伴他的,隻有窗外一勾冷月,腔中幾許酒氣,還有那一枕,被露水浸得濕透的思念。

    他不顧一切的吻下去,隻有最原始最衝動最真切的意念驅動著他,要攥緊了身下人,愛死了身下人。吻稠密粗暴,又毫無章法,鋪天蓋地的落下來,卻深情四溢,深沉如海。

    潮來潮卷,平嫣幾乎要淪陷了,可洞裏漆黑如墨,四麵八方似乎都有一雙雙虎視眈眈,欲要飲血撕肉的血紅眼睛,蠢蠢欲動的緊盯著他們,詛咒他們永生愛而不能。

    一道淚滴如冰冷的姻緣線,掛在平嫣額角,似從霜裏泡過,血裏淬過,妖冶誘惑,又情深如許,卻始終看不見終成眷屬的圓滿。

    要斷,就要幹淨!

    最好是紅塵紫陌,此生再無糾葛。

    平嫣如返照的屍體,猛地瞪大眼睛,狠狠推開他,沈鈺痕豁然一怔,不再動作,隻撐起胳膊,將她攏在情深似海,瀲灩深邃的目光之下。

    一條紅色絲絛自他衣領裏跑出來,恰恰撞在平嫣鼻尖,一點墜子折射扯清潤的光點,如翩翩一點落單的螢火。

    她伸出手,一寸寸移動距離,摸上那滴玉墜子,玉石涼氣從指間直滲到心裏去,偏有一股迷眼的熱氣翻到眼裏,層層疊疊模糊了往事。半晌後,她才喃喃,“我的耳墜子,原來你還放著,我以為早就被你扔了呢。”

    沈鈺痕眸光似火,燎燎烈烈,那火裏又有千疊浪卷,倒映出星辰浩瀚,流光綿綿,滄海桑田。

    他的眼淚落在平嫣臉上,像暮春一場雨,葬去了所有魂兒,死氣沉沉中偏偏又有幾分不肯與時令妥協的生機。

    “時刻貼身帶著,就如同你我那些朝夕相對的時光,不能扔,不敢忘,至死方休。”

    往事心頭,平嫣一時淚如泉湧,如何也收不住。她如初識人間的嬰孩般,絕世珍寶一樣望著睜眼後第一個看到的人,伸出胳膊緊緊圈住他的脖頸,貼身上去。

    唯有奮不顧身的愛,才是救贖。

    能讓魔成佛,亦能讓佛萬劫不複。

    火光漣漣,如洞房裏的紅綢款款,燭淚交纏。

    他們在無邊苦海裏忘卻世間,翻滾纏綿,將最純潔炙熱的身子交給彼此,愛到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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