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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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寶兒有好些天沒見過齊珩了。
自從她記起前塵往事後,她對這個男人的觀感就極為複雜。
原先,當她成了裴姝時,她第一時間便覺著這男人太過精明,十分善於趨利避害。他是個合格的君王,卻不是個合格的夫君、父親甚至是兒子。可以說,他就是個徹徹底底的政治動物,像是被抽離了人之根本的感情一般。
所以,她在兢兢業業扮演著裴姝的時候,便有意與之保持距離。可不知怎的,這個年輕版的齊珩跟書中那個人到中年的多疑帝王似乎很不一樣。最起碼,他沒有像書中描寫的那樣寵妾滅妻,而且,即便她日常待他如秋風掃落葉般冷漠淡薄,她卻從來沒見過他對自己發怒,或是有任何不悅。
這讓裴寶兒更加警惕了,因為,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要麽是聖人,要麽是變態。
他明顯不是前者。
天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要有多努力,才能無視掉心理上抗拒,完成原書劇情中最重要的一環——小可愛男主的誕生。
作為一個曾在新時代被熏陶過二十來年的女青年,裴寶兒對這種事情雖然有些不適,卻也還沒貞潔烈女到那等地步。左右就當被狗咬了一次嘛,生孩子聽說是比較痛,不過好在,生完了她就可以嗝屁滾蛋了,半點不用擔心後事。
結果兜兜轉轉,她揣著孩子回去了,卻又被這個死變態不知用招魂還是聚魂的邪門法術給召喚了回來。
尤其是今日她得知了另外一件事後,她對齊珩的怨懟之情達到了曆史最高峰值。
偏偏此人對她眼中冒出的怒火視若無睹,還輕飄飄地來了句:“你到底還要生氣到何時?”
裴寶兒冷冷一挑眉,能問出這麽個問題的果然是古代版直男癌沒錯了。
原本站在她身後為她拆發髻的北雁,以及在屋門口候著的另幾人都無聲無息地不見了人影。想必是他的“傑作”了,這想法讓她不免有些懊惱。說到底,她這個所謂王妃的身份聽起來雖然尊貴,到底還是要依附於這個男人的。
她慢吞吞地自己動手,解著那幾股繁複的發辮,默不作聲。
男人上前幾步,又道:“硯兒的出生年月已送至宗正寺,不日就能上玉牒,隻是這名字……留作小名吧,按照這一輩的規矩,給他起了個大名,齊郯。”
裴寶兒手上動作一滯,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終於,一頭如瀑青絲掙脫了束縛,回歸到了最自然的狀態,在燭火映照下泛著淡淡的亮光。
男人的目光膠著在那蜿蜒而下的黑發上,嘴唇微動,卻什麽都沒說,徑直走了過去。他搶在裴寶兒之前揀起梳妝台上的那柄玉梳,執在蒼白消瘦的大手中,一邊把玩著,一邊靜靜地看向鏡中的她。
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短暫地交匯。
裴寶兒很快移開了眼,默默垂下眼簾,片刻後才出聲:“今日,我見了青雲。”
“我知道。”
男人接話接得很快,似乎不假思索。
裴寶兒也不意外這個回答,她翹了翹唇角,笑得有些嘲諷:“既然如此,想必我問了他什麽,王爺都一清二楚咯。”
齊珩不答,神情卻是篤定的模樣。
裴寶兒心裏隱隱有火氣上湧,她低低哼了一聲。
“聽說,青雲道長似乎受傷頗重,身子骨不大好,跑不動了,這些日子一直在靈虛觀養著。我倒不願去打擾他,隻是近來總有些事情一直想不明白,越想越糊塗。沒辦法,隻能去請他解惑了。”
見他沒有搭腔的意思,她也不以為意,繼續皮笑肉不笑道:“恕我直言,王爺本乃真龍天子的命數,何必汲汲營營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齊珩臉上如死水一般的神色終於變了一變。
他眼中掠過一道奇異的光,忽然也笑了起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裴寶兒重複著他的反問,嘴角笑意一收。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他那雙如深潭般的黑眸,朱唇微啟:“看來我也不用拐彎抹角了。”她話鋒一轉:“早在醒來之時,聽到他抱怨自己道行折損,還指著自己左手掌上的生命線嚷嚷著什麽斷線之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齊珩笑意更甚,眼神愈發柔和,像是在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按理來說,他應該隻有兩處斷裂線,且相隔接近。可青雲道長的掌線上卻有著三處斷痕,其中一處竟是在最末端。他說,那是他生下來就帶著的。一個還未踏入修煉之門的孩童能有這東西,若不是前世的什麽羈絆,多半就是人力所為導致。”
他好整以暇地問:“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對吧?你根本就是重活了一回!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你全都一清二楚。你選擇對你有利的,避開那些不好的,我們所有人在你眼中隻是會說話、會走動的棋子!即便是一個人的生死,也被你拿捏在手裏,隨你心意而動,就像牽線木偶一樣!”
裴寶兒越說越激動,竟一把將梳妝台上的首飾盒全部掃了下去,散落了一地的珠光寶氣。
“何以見得?”齊珩仍是很冷靜。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微微閉眼:“青雲道長這次作法之時窺見了一絲天機。你與道長初見並不是承平元年,而是建安年間吧?”
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意料之外的否認,她卻在齊珩麵上捕捉到了一絲詫異。
果然如此。裴寶兒苦澀地想。
齊珩露出了今夜以來第一個驚訝的神情,雖然這在他臉上也隻不過是極淡的一個蹙眉。
“你為何會知道建安年間的事?是青雲……”
“不是。”裴寶兒斷然否認。
她當然知道,因為,原書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齊珩”這個名字,他一直是被冠以建安帝這個頭銜出場的。
建安二十五年是原書最後一波高潮劇情的時間點,因為齊珩這個老皇帝經過幾年沉迷於煉丹修道之後終於死了,而他繼承了自己的父親的“優良傳統”,直到死都沒正式確立儲君。於是,這件事直接拉開了原書男主和林皇後所出的大皇子之間的帝位之爭,後者誣陷前者毒害君父,前者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朝堂上掀起了一番腥風血雨。
看書的時候,裴寶兒還覺得有幾分莫名解氣。心道,這個偏心的老不死終於翹辮子給男主讓位了!隻是,書裏男主和大皇子爭到最後,成王敗寇,也沒說清楚建安帝到底怎麽死的,是真的吃太多丹藥暴斃、還是被大皇子或林皇後毒殺、又或是其他的什麽黑手,這裏變成了個疑團。
現在仔細想來,若是那幾年的所謂沉迷修道的沉迷對象是青雲道長……
一個驚悚的猜想浮出水麵。
“但凡君王,都有著長生不老的夢,萬裏河山、巍峨王座、權力……這些都是你們割舍不掉的東西。所以,你建安二十三年見到青雲,得知其異能之後,便威逼利誘他為你續命,可惜他作法失敗,不僅你二人雙雙身死,更是在冥冥中逆轉時空,一切倒入原點重來……”
“而我,應當是她的轉世。我好端端地過著我的生活,卻被你的自私害死,而且,不止一次!”
說到最後,裴寶兒眼睛紅得嚇人。
她如今一點也不怕這個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了,字字句句都在挑釁著對方的忍耐下限,反正,她現在光棍一條不怕死。
小硯兒既然是他親兒子,自然會好好養著的,不用她操心。劉雲他們對他毫無威脅,更無用處,依他這種利益為先的性子,想必也不會閑著無聊去找他們麻煩。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追問卻沒得到預料中的沉默或肯定回答。
“你說的大致不錯,不過,有些細節推測成分居多,有待商榷。”
裴寶兒快被他氣笑了。
這一本正經的跟她探討學術問題的口吻是怎麽回事?這個男人被戳穿底牌,不羞愧也就罷了,難道一點都不緊張的嗎?
她閉了閉眼,沉下心來思量了下,終於將那句一直不忍說出口的話道出。
“我若說,這個世界是虛構的,根本不存在,隻是真實世界裏的一本書。而你,在真實世界裏並不是什麽手眼通天的人物,不過是字裏行間的一個小配角而已。你還能這麽淡定嗎?”
她本不想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因為,這樣殺傷力太大了。
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得知自己生活的世界實際是虛幻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動搖著他/她生存下去的根本動力和信仰之基。若是心理素質差一些的,說不好會直接瘋掉,好一些的說不準會幹出什麽毀滅世界的自暴自棄行為。
她莫名篤定齊珩不是這兩種極端人格中的任何一種,但她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是第三個極端。
聽了這話後,他居然隻是若有所思了下,連震驚都沒有,反倒是有種如釋重負、恍然大悟的感覺。緊接著,他又將問題拋回給她。
“你所謂的虛無和真實是怎麽斷定的呢?”
裴寶兒一怔。
他又道:“我是指,你又怎麽知道,你認定的真實世界確實是真實的呢?”
“我,我自然知道……”
齊珩指了指旁邊桌案上零散堆放著的幾本書,示意她道:“就如同那幾本書。如你所說,每本書都是一個世界,那麽你的桌案上便有三個小世界。而這裏又是你所謂的真實世界裏的一本書,是吧?”
她愣愣點頭。
“那你怎麽知道,你所謂的真實世界不是另外一個大世界裏的另一本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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