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我們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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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兵荒馬亂,租界裏卻要安寧得多。歌廳裏燈光昏暗,空氣裏彌漫著各種香水頭油和紅酒混合的氣息。太太先生們相擁著在樂曲中緩緩移動,像一群遊離在塵世之外的幽靈。
聽說戰事要擴大,月初的時候樂隊就解散了,歌廳裏唱歌的姑娘們哭著撫慰了彼此,很快各奔前程。所幸歌廳本來規模就不大,搬了一座唱機過來對付著,居然也有人捧場。
重越端著紅酒杯,慢慢的啜飲著專屬於自己的孤獨。
他脫離族群不受管束,最多隻有一個卓凡時不時出來嘮叨幾句罷了,比起永遠隻能躲藏在深海當中的同類,日子實在是舒坦得多。身為異類遊曆人間,無論外麵怎麽混亂都與他無關,總該是開心瀟灑百無禁忌的,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會陷入了今天的困局。
第一次遇見李知慧的時候,正是在巷子裏迎麵撞上。
重越替她撿拾起書本,卻挨了她一頓痛罵。
她穿著標準的五四學生裝,一對大辮子搭在肩頭,一麵用趾高氣昂的態度為自己壯膽,一麵又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低著頭拚命朝前走。
重越按照她拉下的課本上的線索找到學校,這才知道她是富商李牧之的獨生女李知慧。躲避危險是本能,但李知慧好像更加敏感也更加戒備,不肯相信他專程來送書的好意,又罵了他一頓居心叵測。
直到第三次在商會上遇見,李知慧才詫異,這樣的一個書卷氣十足的年輕人居然會是混跡十裏洋場的商人,更是與自己父親交好的友伴。
“您的女兒真特別。若說別家女兒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她就該是夜明珠了。白日裏灩瀲其華看似尋常,實際上卻是聰明靈秀非同一般。”
李知慧撅著嘴問他:“你這是在譏諷我不夠漂亮嗎?”
重越搖頭笑了:“誇你呢。”
李知慧瞬間紅了臉,重越隻是對她一笑,年輕的心裏就像發了芽開了花,對他的喜愛忽然一發不可收拾。
也就是這一段奇妙的緣分,鬧得如今的重越顧慮重重不得解脫。
按理說外麵亂成這樣,他大可處理了手上剩餘的生意和資產,先往西南那邊躲一躲,然而李知慧那邊還連帶著李牧之那一大家子人,李牧之又盲目樂觀的認為可以在租界內長久下去,堅決不肯放棄家業遠走高飛。
重越知道自己經曆了多麽漫長而孤寂的歲月,能夠遇上李知慧,既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劫。
因為發呆太久,卷煙慢慢的燒近了手指,黑暗裏的那一束青煙纏繞了靡麗的曲詞,把《天涯歌女》《夜上海》《午夜香吻》那幾首歌反反複複唱出了最極致的離合。
“少爺,李家三小姐來了。”
聽到卓凡進來打招呼的時候,重越微微的一皺眉:“好,你先出去吧。”
他和李牧之的往來隻是茶莊和錢莊,其他當鋪之類的行業都藏在卓凡的名頭之下,歌廳更不是明麵上的生意,李知慧居然找上門來,怎麽都說不過去。
“重越!”李知慧直衝進包廂來,紅著眼睛舉拳就捶,“你這個壞蛋!你真是太過分了!”
重越拽住她的拳頭,笑著看她:“你怎麽找來的?”
“你家錦月茶莊今天結了月錢遣散了夥計,連大門都閉了。我截住了掌櫃的,這才知道其他的生意也都要盤出去了。”李知慧的聲音越來越高昂,語氣卻是越來越委屈,“你是不是要一個人走了?說好的不離不棄,你居然要丟下我走了?”
“你放心,我不會拋下你。”重越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胡說!你明明就是要走了!”李知慧的辮子已經剪了,齊耳的學生短發看起來精神不少,隻是更襯得她臉圓。這些天她大概是沒睡好,眼睛臉頰都有些水腫,倒像是可愛的嬰兒肥了。
“如果我要走,你根本不會在這裏看見我。”重越停了停,“我到現在還沒走,就是在為你發愁。”
“為什麽要發愁?”李知慧看著他笑了,“你帶我走,無論去哪兒都好。”
重越更被她這樣不管不顧的幼稚逗笑了:“你這是要我帶你私奔嗎?”
“對,就是私奔。”李知慧反過來攥住了他的手,“我爸不讓我嫁給你,更是死都不肯離開這裏……那我跟你走吧,上哪兒我都跟著你。”
重越笑著摁滅了手裏的雪茄。
他和李牧之自少年相識,如今李牧之已經開枝散葉,早已不是昔日與他一同遊學法蘭西的少年,而重越卻還是一如往昔,看上去不過是添了一兩歲光景罷了。且不說他形容不變看著蹊蹺,李牧之也知道他實際年齡小不了,所以他是怎麽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如今李知慧不管不顧要跟他走,對重越來說倒是個必然的結局——他如果再不離開,等到李牧之耄耋之年發現他仍然是少年的形貌,他的身份多半也就暴露了。
“你的父母家人要怎麽辦?你的學業家業又要怎麽辦?”
“我不管了,我什麽都不管了。”李知慧把身上的披風一掀,直接撲進重越懷裏,“我愛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重越以為李知慧是因為今夜風寒露重才在衣服外麵穿了披風,沒想到裏頭卻是一件藕色的旗袍,外邊覆著一層繁花繚繞的薄蕾絲,把身形勾勒得凸凹有致。
“好看嗎?這可是舶來的新料子,叫做蕾絲,稀罕得很。就跟胡蝶身上穿的那件一樣……”李知慧知道重越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居然湧出了些許驕傲,更顯露出了淡淡的醋味,“別成天溺著寵著覺得我還小,我早就長大了。”
重越忍不住笑了:“是還小啊。”
李知慧十六歲與他相識,今年已經十九了,按照慣例至少也該訂婚了,可她的年齡放在重越這樣活了幾百年的異族身上,實在是不夠看的。
李知慧仰起頭來,臉上滿是不忿。
直到這時候重越才看清楚,原來她還刻意擦了香粉塗了口脂,年輕的臉龐明豔得像一朵快要綻放的鮮花。她身上那股桂花香,就像是孩子硬要穿上了媽媽的衣服,完全掩蓋了她自己的青春靚麗。
他伸手在李知慧臉上抹了抹:“我記得你是不打扮的。”
“噓!”李知慧深出一根指頭放在唇邊,神神秘秘的笑起來,“我偷了我家三姨太的。”
重越噗的一聲笑了,李知慧卻翻身湊了上來,粉嘟嘟的唇落下來,帶著稚嫩和青澀:“我不管,從今天開始我就跟定你了。”
“知慧,我有話和你說。”重越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肩頭,隔開了兩個人的距離,“如果我的身份很難令人接受,你會怎麽樣?”
“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李知慧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整個人就像漂浮在幸福的雲端,完全沒在意他到底在說什麽。
“如果我的身份很難令人接受,如果我根本不是人……”
他的話音未落,轟炸機從半空掠過的轟鳴和急促的空襲警報已經撕裂了原本寧靜的夜晚。
李知慧驚恐萬狀的尖叫起來:“重越,逃啊!我們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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