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陸璟之第一眼，看見的是條青紫交錯淤痕遍布的胳膊。

    久睡後的疲乏倦怠讓他怔愣了會，背後的痛感又把他拉回現實，昨晚的記憶爭先恐後湧進腦子裏，他眼神漸漸清明起來，順著這條觸目淒慘的手臂向上看去——

    沈梔在沙發上睡著了。

    睡也沒躺平，身子歪著靠在扶手上，頭枕著胳膊，小臂伸出外麵來，往下耷垂著，剛好垂在他眼前。她的臉就半側著麵朝他的方向，左半邊臉眼下一道醒目的血口子，已經凝了層血皮，右半邊臉指痕分明，腫脹過了一夜下去了些，但依然清晰可見。

    陸璟之看著她。

    她已經睡熟了，呼吸起落沉沉，鼻尖一聳聳的，間或夾著小呼嚕聲。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反趴的姿勢持續太久，身體感覺到大腦已經醒過來，不得不想要動一下。

    陸璟之慢慢支起手肘試圖撐起上半身，他想盡量不發出聲音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背後傷上，不想左臂剛要撐起時，肩膀傳來的劇痛防不勝防，他眉心倏地蹙起，牙根緊咬，還是從齒縫裏溢出了抽氣聲。

    聲音很輕，嘶地一下。但沈梔還是醒了，陸璟之出聲的瞬間她就睜開了眼，從迷茫到清醒不過一秒，她脫口道：“別動！你左肩骨折了。”

    見她還是被吵醒了，陸璟之手臂一鬆，起來一小點的身體又朝床上趴了回去，沈梔飛快從沙發上站起來，她睡時姿勢不太對，手腳都開始發麻，她用力攥了攥五指，朝床邊一步邁了過來。

    “肩膀疼麽？”

    “腿怎麽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

    陸璟之才醒來，嗓子有點啞，一句話像磨在砂礫上，沙沙的低沉，沈梔怔了下，低頭看了眼。

    她正經衣服都留在學校裏了，家裏除了穿回去的那條讓泥湯泡過的褲子，就是上次和橙子她們逛街時買的不太正經的，不是上短就是下短，要麽彎腰就露腚溝子，要麽站直了就能看見隱約的兩瓣屁股，這條還是她倒出來翻了遍唯一條遮過大腿根的，她一低頭，直接從大腿看到腳踝，幹幹淨淨，別說傷口，連條劃道子也沒。

    什麽怎麽了？過了好幾秒，沈梔忽然反應過來，她邁過來時麻了那條腿沒使上勁，觸地直接跳過來的，看起來大約像是瘸了

    沈梔頭抬回去一點，但沒看他，對著床頭架小聲說：“麻了。”

    陸璟之：“”

    空氣裏有點難以形容的氣氛在發酵，兩人一趴一站，好一陣都沒說話，直到沈梔覺得腿上麻勁過去了，又往前走了點，還是沒看他，盯著地麵問：“你要起來麽。”

    陸璟之慢慢嗯了聲。

    沈梔終於轉過臉去看他的背，傷口已經仔細小心地二次處理過了，但血腫和淤痕完全發脹起來，整片背昨晚還能零星看見完好的地方，現在已經徹底腫成一片了，他想起來要麽先側躺然後慢慢坐起來，要麽趴著拿膝蓋做支點撐起上半身跪在床上再轉身坐下來。

    哪個靠他自己想不扯到背後都費勁，沈梔想了想，蹲下去，把肩膀遞到他完好的右臂跟前，說：“搭著我，我扶你起來。”

    陸璟之看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側臉，隻一眼，目光很快又移開，僵硬的右胳膊慢慢抬起來展平搭上她纖細的肩。

    他手心很燙，溫度隔著衣服落在她肩膀上，沈梔不自覺地顫栗了下，怕反應讓陸璟之發現，忙扭頭去看他，他已經壓變形了的半邊臉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往枕頭裏埋了埋，隻剩下小半邊還露在外麵，眼神垂在枕頭上，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她。

    沈梔又迅速把頭轉了回來，右手抬起扶穩他搭過來的手腕，左手從他後腰上繞過去攬住他，手一放下去，指尖又挨燙似的往回縮了下陸璟之上半身沒穿衣服，她這把攬下去手掌心直接摸在他光裸的腰側皮膚上

    她手心有點涼，但他腰很燙，一冷一熱兩種溫度觸在一起，尤其她還往回縮了下手，涼津津的指甲尖不輕不重地從他腰側搔過去，這感覺既麻又癢，陸璟之差點從弓著背從床上彈起來，想再裝沒注意到都裝不了了，一張口，嗓子沙啞得更厲害，他說：“我自己來吧。”

    “沒、沒關係。”沈梔這回放下手，又向下移了點，挪到他褲腰上，隔著褲邊穩穩地攬住他，輕輕說：“我準備站起來了，你腿撐一下，扯到後背疼的話，告訴我我停下。”

    陸璟之：“嗯。”

    沈梔扶著他慢慢站起來，她速度很慢，起來的幅度一點點往上抬，陸璟之背後全程沒什麽感覺，抬高到一定程度時，他膝蓋支起，上半身完全立起來，沈梔摟在他腰後的手鬆開，扶緊他搭在她肩上的手腕，供給他借力讓他身體朝床沿轉過來。

    陸璟之抽出腿緩緩往床沿坐下，他趴了一整夜，四肢動起來沒那麽快像往常那樣自如，一條腿剛挨到地麵，另一條腿放下去時僵了下，沒控製好，沈梔眼看著他屁股離床麵還有一大段距離，沒緩衝就要往下坐，腰臀連著背，這麽下去必定要扯到縫合傷口，她扣他手腕的手剛要鬆開，見狀立刻反過來手心朝上抓住他的手連肩膀一同往上托了下，“小心！”

    陸璟之有驚無險地坐在了床邊上，沈梔扶他一趟出了半身的汗，兩個人都有點喘，離得太近，喘息都混在一起，一抬頭，四目相對，兩個人又同時往別的方向轉開，陸璟之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想放下去，沈梔也想鬆開他，兩人撒手時才發現分得有點費勁。

    ——沈梔剛手心朝上托他的那下五指分開扣進了他的指縫裏，眼下手心黏出的汗也分不清是誰的，十指相扣，難舍難分。

    倆人各自用力把手抽回去，沈梔手背後往衣擺上擦了下，陸璟之也慢慢活動著雙腿跟右臂。

    又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剛剛發酵起來的氣氛又開始蔓延。

    直到陸璟之想要下床站起來，沈梔看他動作，努力無視掉空氣裏的蠢蠢欲動，摒棄雜念想去扶他，“你要去哪慢一點。”

    她這次看仔細了，手要在他胳膊上扶下去的地方都找好了，陸璟之卻道：“沒事，我自己來。”

    沈梔要伸過去的手還沒收回來，正想著他是不是驕傲慣了不願意讓人把他當半殘一樣亦步亦趨地照顧，就看他已經從床上下來，邁開活動自然點了的腿，往衛生間方向去了。她手老老實實地收了回來，眼看他走進去，想說句“需要幫忙喊她”，可是想想，他上廁所，能需要她幫什麽忙啊

    沈梔看著衛生間的門碰上，在床邊站了會兒，猶猶豫豫地想要不要過去補上這句，等了五分多鍾還沒見他出來，她有點嘀咕，走到衛生間門邊上，窺聽狂一樣在門上凝神靜靜聽了聽，聽不見裏麵的動靜，她抬起手，敲敲門，說：“你還好麽，需不需要我、我幫你叫護工來？”

    陸璟之在門內沉默了會，沈梔才聽見他說：“不用你進來下幫我就行。”

    季一幾個人推開病房門，頭一眼沒看見陸璟之在床上，再扭過頭，就見衛生間的門四敞大開著，沈梔在幫陸璟之——

    擠牙膏。

    沈梔剛在外麵做了足足半分鍾的心裏建設，差點想扭頭出門去叫人來了，轉念一想，陸璟之應該沒那麽放得開，不至於讓她幫忙提褲子，才推門進來，進來一看，他褲子在身上穿得好好的，鬆緊口一圈平平整整，手上拿著醫院準備的全新洗漱包，正試圖單手撕開。

    原來是幫這個。

    沈梔接過來替他打開，先衝濕了毛巾拿給他擦臉，接好漱口水正往牙刷上擠牙膏時，病房的門打開，季一他們帶著早點來了。

    六雙眼睛一塊朝衛生間裏麵看。

    沈梔拿著擠好牙膏的牙刷，陸璟之含水漱口，低頭吐掉，杯子給沈梔，從她手上拿過牙刷來刷牙，刷兩下，沈梔再把杯子遞到他嘴邊，他就著她的手喝一口，咕嚕咕嚕吐掉，再刷再喝。

    大清晨，這畫麵真是怪養眼的，怎麽看怎麽有種美不可言的默契，就是一個骨折了一個花了臉，有點稍微影響畫麵美感。

    但也完全阻止不了簡彤捧著臉小聲感歎，“我當初就說麽，夫妻相！吱吱和班長就是很有夫妻相麽”

    “嗯。”餘湘跟著點了下頭，也說：“很默契，好像陸璟之胳膊已經斷了不下五次培養出來的。”

    其他人：“”

    沈梔幫著陸璟之簡單洗漱好出來，季一幾人已經把早點打開擺上茶幾了，沙發不夠坐，專門留給兩個傷員，幾個人席地坐下，招呼他倆過來，“來吃早點來。”

    人一多，剛才那種含混朦朧的氣氛就散了，沈梔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去看塑料袋裏的早點，燒餅油條包子豆腐腦，還有一隻保溫罐的白粥，沈梔先盛了碗粥給陸璟之，又掰開包子看了眼陷，護士剛囑咐說他不能吃膩的，見是小白菜的，她自己把掰開的叼了，拿了幾隻整的裝在保溫罐的碗蓋裏，送到了他麵前。

    陸璟之也慢慢坐下，右手拈著包子兩三口就是一個，他動作斯文，進食速度不斯文，沈梔才把掰開的吃下去，他麵前碗蓋裏的包子已經沒了，她又從塑料袋裏拿了幾個給他。

    寧洲無聲無息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見他胃口不錯，精神看上去也還好，季一問：“你怎麽樣陸兒，感覺還行麽？”

    陸璟之坐得筆直筆直的，除了上半身沒穿衣服，臉上也有幾塊小麵積青紫，從正麵看上去和平時無異，還是那麽張高貴冷豔美的臉，季一問時，他又嚼了個包子下去，說：“還好。”

    “你想想需要什麽東西，下午我們回學校給你捎過來。”謝嘉言說著從身後拖了隻大號超市塑料袋，沒給陸璟之，直接遞給了沈梔，說：“給你帶了幾本來，你養著沒事可以看。”說完又對沈梔道：“從你書架裏拿的，想跟你打個電話說聲來著，結果想起來你手機掉了。”

    沈梔接過來放在沙發邊上，不甚在意，“沒事，隨便拿，不用特別說。”

    許娓娓也從身後拎了個袋子出來，裏麵放的是上回沈梔和陸璟之過生日時她買的VR遊戲機，一直放在沈梔家沒拿走，這回也一塊帶來了，同樣遞過去，道：“沒事時拿來玩耍！你想想還有什麽想玩的我們給你再給你捎來！”

    簡彤也跟著往外掏東西，“我這也有班長”

    “”

    人多在一塊，你帶點我帶點，分分鍾就能把病房當宿舍一樣填滿當了，沈梔上回進醫院就體驗過一次了，這回輪到陸璟之，他看著他們帶來的一堆有吃有喝有看有玩的東西，後背疼，心也有點累，他先說了聲謝謝，然後頓了會，道：“再來時幫我帶幾件衣服吧。”

    吃完早點，九點鍾一過。

    安醫生開始安排陸璟之做各項全麵身體檢查，私立醫院和公立醫院最大的區別就是設備等人而非人等設備，檢查項目集中就近，結果立等可取，一個上午，所有報告就都拿到了手裏。

    檢查結果終於讓所有人徹底放下心來，除了背後皮外傷和左肩輕微骨折，陸璟之身體狀況很好，沒有傷及任何髒器和大腦。

    許娓娓幾人留下一起吃過中午飯，說好下午休息會晚上再帶著陸璟之要的東西過來，就先回學校了。沈梔跟著他們一塊下樓，在醫院門口水果攤上買了幾個蘋果，上來在護士站借了水果刀跟牙簽，返回陸璟之病房裏。

    他左肩已經複位打了外固定，身上也暫時穿了件一半截了袖子一半正常的病號服，正坐在窗邊小圓桌前，翻看謝嘉言上午帶來的書。

    沈梔去衛生間把蘋果洗了，削皮切塊拿牙簽紮了端給他，拉了他對麵的椅子坐下，開口前，她輕輕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道：“陸璟之，我們聊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