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

    繆茜當然記得這句話當初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

    現在兩人顛倒過來，換成沈梔容光煥發地來諷刺狼狽不堪的她了繆茜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用以牙還牙這種方式懟回來，這滋味有苦難言，尤其是在她現在再怎麽去佯裝也是無用功的情況下。

    從沈梔巧笑倩兮地出現在她麵前那一刻，她就沒什麽可比的了，好與不好都在一眼之間，裝也裝不出來。

    她最喜歡看人明明走投無路落魄至極還要逞強的樣子了，那種你明知道她已經不行了，但她還要裝出副自己什麽事情都沒有一切都很好的樣子，讓她發自內心地覺得可笑，仿佛能透過逞強出來的假象，去看穿背後究竟有多淒慘可憐。

    她深諳冷眼旁觀這種人時心理會有多大多暢快的優越感，所以她才不會讓沈梔這麽看她的笑話，繆茜輕笑了聲，大方承認，“是啊，當然很累了，等到你高三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是種什麽感覺了，覺睡不夠，題寫不完，睜眼是卷子閉眼還是卷子，所有閑暇時間學校都在前兩年給你預支完了，最後一年呢，隻剩下磨人了。”

    倘若有不諳內情的路人經過，一定會以為這是兩個久違的好姐妹在親密敘舊。

    沈梔點點頭，繆茜笑，她也笑，反正誰笑得真心實意誰心裏知道，“磨人好啊，都給你磨得平易近人了，你以前才不會這麽和我好好說話，繆茜——”沈梔連名帶姓地喊她一聲，慢條斯理道：“你沒發現自己話變多了麽？”

    繆茜目光一冷，轉瞬又正常起來。

    但聽沈梔繼續道：“人呢，在處於下風的時候，越是處心積慮越是容易露餡，你想得太多，全從眼睛裏流出來了”沈

    梔指指她的眼睛，“你眼睛裏寫著‘絕對不能叫沈梔看我的笑話’，你心裏也是這麽想的，我沒說錯吧？”

    繆茜嗤了聲，“你這麽關注我麽？我猜你別不是大老遠看見我就一路跟過來為了嘲諷我幾句的吧？”

    沈梔把話又拉回來，“這怎麽能叫嘲諷呢，我這不是，關心關心你嘛？”

    又一句以牙還牙。

    繆茜的笑終於讓她逼得漸漸褪下去了，臉上漸漸浮現出來種撕下麵具後的陰冷神情，眼神像潮濕的冬雨，冷意能滲進人的骨頭縫裏去，“你想說什麽就說，想一句一句還給我是麽，好，我站在這兒讓你還，你說。”

    沈梔已經見過一次她這個樣子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還是笑，“很能忍啊你，是我的話早就走了，你還愣挺在這不動，是不是就為了聽我說什麽呢？你想聽誰？顧成沂？還是——”

    “汪也？”

    繆茜眼睛裏有細微的緊張一閃而逝，她掩飾得很好，不過一秒，就用種幾近能殺人的目光把眼底的情緒覆蓋了，甚至讓沈梔感覺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自己大約已經被繆茜眼裏射出來的冷箭打成篩子了，但是可惜不能，眼神再厲害，也隻夠盯著人看。

    “你想說什麽？！”

    繆茜就那麽恨恨看著她，除了這句話，多餘一個字也不肯說，有顧成沂的前車之鑒在前，她謹慎到了沾上這件事就絕不輕易開口給人留下把柄被釣上鉤的程度。

    沈梔覺得顧成沂但凡有繆茜一半的聰明，陸璟之就沒那麽大得手的可能了，但也是可惜，偏偏顧成沂沒那麽聰明，才讓她有機會站在這裏，把她當初從繆茜那裏受到的一切，再一樣不落地還回去。

    所以她說不說話沈梔都不在意。

    她是來出氣的，不是來溝通的，繆茜理不理她都不所謂，她長了眼能靠看，從繆茜的神情裏一點點地榨出能讓她覺得解氣的東西來。

    就比如剛剛被她捕捉到的，一閃而過的緊張。

    沈梔沒回答她，反而低頭看了眼繆茜手上拎著的袋子，“這東西不便宜了吧？你也是很舍得了麽，就是不知道，你要送的人他會不會要啊？”

    繆茜的眼神更冷，沈梔抬頭對著她的眼睛仔細看了看，剛還是往外射冷箭了，她一句話，冷箭變成了柳葉刀，眨眼間能給她開膛破腹。

    沈梔從來沒發現繆茜的情緒原來那麽好觀察。

    人人都有死穴軟肋，掐準了就能所向披靡。

    陸璟之沒猜錯，繆茜果然還沒找過汪也，果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那就讓她把棺材給她抬出來看看好了。

    沈梔向前走了走，靠近她跟前，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快說：“我知道你想聽、想知道什麽，不就是陸璟之從顧成沂那裏誆來的那些話，汪也聽沒聽到，知不知道麽？我告訴你啊，你聽好了，陸璟之已經去找過汪也了，就在我們軍訓回來的那天下午，應該也是你們放假的那天下午，你數數看，已經多少天了，不妨自己想一想，他知不知道？”

    繆茜呼吸倏然急促起來。

    沈梔靠在她耳邊沒動，當初被她狠陰一手而滯留於心的鬱氣，在她的呼吸聲裏一點點消弭散盡，沈梔又輕輕補上一句，“你當時問我氣不氣，現在換我問你了呢，你氣不氣啊？沒想過有一天會這樣是不是，但偏偏就是有呢。”

    “你以為拆散了我和汪也，你就有機會了麽？還是你以為拆散了我和汪也，我就要一蹶不振從此墮落到底？”

    “難為你了，幻想成空，一個也沒實現，說起來我可能還得謝謝你，不是你當初那麽做，我還未必能有現在過得這麽好。”沈梔站直身體，繆茜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嚇人的地步，眼眶通紅地瞪著她，讓沈梔毫不懷疑她能隨時掏出一把刀來捅了她。

    她珍惜生命地往後站了站，“也不對，你其實也實現了個，我記得你當時說，你吃不到就不吃了，放在那裏看著就行了，恭喜你啊，如願以償，這輩子能一直看到死都吃不到了。”

    “你當初告訴我誰都能吃，就我不行。”沈梔臉上的笑一直也沒下去過，“可以呀，我不吃了，也不想吃了，還真心實意地祝他身邊能出現個好女孩，剩下的，這句話我還給你啊，誰都能吃，就、你、不、行。”

    沈梔說到最後，聲音裏輕軟地好像每個字音都帶著笑，繆茜腦海裏有什麽東西忽然一下，徹底崩塌了。

    這些年的回憶在一個瞬間排山倒海地湧向她，她從小就喜歡汪也，小到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家裏大人逗弄她，問她長大了要嫁給誰，她就會說是汪也。

    汪也那個時候就會衝她靦腆溫文地笑了，她從小就喜歡他，他和周圍她認識的所有同齡人都不一樣，在男孩子們普遍還會跟女孩子拉扯打架的時候，他就知道要讓著她了，她喜歡吃的東西，他會先讓她從碗裏挑，她喜歡玩小女孩的玩具，他會耐心細致地陪她玩

    她從小就知道他有多好，知道早晚有一天，他的好會被除她以外的人發現，如果自己不夠好，他就會被人搶走，所以她拚命努力，想要變得跟他一樣優秀一樣好，變得跟他一樣讓幾乎所有人都喜歡，這樣才有資格站在他身邊，才有資格和他在一起。

    她一直在努力，沒有一天懈怠過，她看著他從初中開始身邊一個又一個，一波又一波出現各種各樣的女孩子，汪也對她們禮貌友好，但又疏離客氣，唯獨對她是不一樣的，會叫她妙妙，會和她一起上學放學，知道她身邊出現不懷好意的男孩子，會替她出麵解決

    她以為她對他來說是特別的那個，隻要等到他開竅的那一天，他們會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可是沒有。

    他是開竅了，終於有一天發現她喜歡他了，然後第一件事就是和她把話說清楚，他當她是一起長大的朋友，需要保護的妹妹，但不管是當時還是過去甚至未來，他都不會喜歡她，讓她不要把心思浪費在他身上。

    怎麽可能呢？

    她從小到大都在喜歡他，喜歡了十多年，怎麽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呢？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任何一件事，她繆茜決定要做的，就一定會做到，她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半途而廢，何況想要嫁給她，是她懂事之後，有的第一個願望。

    可是他樣和她說了，她還能怎麽辦？

    她隻能說好，然後學會控製自己，控製情緒，控製眼神，不流露出一丁點讓他覺得困擾煩惱的感情來，盡量和他身邊的朋友打成一片，為了不讓他疑心，哪怕讓他覺得他三心二意對誰都感興趣也在所不惜，然後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的心意，默不作聲地等。

    她一麵等，一麵看著他身邊來來往往好多女孩子，看著她們和他表白，看著他一個又一個不失風度地妥帖拒絕，她在心裏暗自歡喜又如釋重負，覺得她隻要繼續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是她的。

    她懷揣著這個不為人知的期待直到沈梔出現。

    她不知道沈梔到底哪裏好，竟然能讓他死心塌地，她看著自己喜歡了十多年的人把她所有的期待都捧給另一個人了，心裏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塊

    所以她處心積慮地去設計，想方設法地趕她走，連顧成沂，這個坐享其成著她的努力的垃圾，都覺得她卑鄙無恥！可沈梔呢？她不卑鄙不無恥？！她真的一幹二淨怎麽會上當？她真的一幹二淨就該堂堂正正地告訴汪也她不心虛！

    可是就這麽個一腳踏兩船、一無是處、一丁點都配不上汪也的人，不止讓汪也念念不忘，竟然還越過越好了！甚至還來搗毀她十多年的努力，洋洋得意地來告訴她全世界誰都可以和汪也在一起，就她不行

    就她不行。

    沈梔等了好半天，繆茜眼眶通紅得要滴血的樣子讓她心存戒備，她背後就是天井，她甚至做好繆茜會撲過來把她推下去的準備了——

    繆茜卻突然抬起了頭。

    陸璟之在店裏逛了好半天，一直注意看著門外的動靜，見繆茜在朝沈梔走過去，他快步衝向門外，站到沈梔身邊，回過頭才發現繆茜滿臉是淚。

    他愣了下，再看沈梔，她也怔住了，像是完全沒料到這樣的情況。

    繆茜看著麵前兩個人驚詫的臉，眼淚也不擦，隻死死盯著他們，一字一句，極慢極慢地道：“沈梔，你別得意，走著瞧，總有你哭的那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