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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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4

    沈梔隨手一抽原想緩解下眼前氣氛,翻開才發現,她拿了本陸璟之小學時代的周記,筆跡尚顯稚嫩,看上麵記錄的年月,是一年級時的。

    第一篇,X年X月X日,天氣:晴。

    這周有兩個陰天、三個雨天、一個多雲天,今天是晴天。陰天是星期一跟星期三,星期一全天陰天,中午食堂做了土豆燒牛腩,土豆不麵,牛腩也不爛,鹽放少了,味淡。星期三是先晴後陰,早上有點太陽,快中午時沒了,中午吃的雞肉咖喱飯,雞肉老了,咖喱也不是現熬的,應該是咖喱塊融的,不鮮。雨天是

    第二篇,X年X月X日,天氣:小雨。

    這周有四個晴天、一個陰天,兩個雨天

    他學生生涯的第一年的校園生活,前半段都被天氣跟午飯充斥了,天氣用來湊字數,午飯用來對“待選學校中午飯最好吃的”名不副實表達不滿,後半段在老師大半頁苦口婆心的諄諄評語裏,終於改了點別的,譬如,他覺得作業太少且簡單,希望各科任課老師能提高難度多留一點。

    沈梔幾乎能想象到他身體縮小一倍、鼓著張嬰兒肥的包子臉,神情老成地皺著眉寫下這些話的樣子。

    真想捏一捏啊。

    她不知不覺翻完一本,合上本子回頭,陸璟之正站在她身側幾步開外看著她,見她看過來,他撇過眼,語氣淡淡,要不是脖頸漸漸染上的淺粉,和正常時比起來並無異處,“那時候不知道周記有什麽可寫的,隻能亂編。”

    說的好像現在就知道有什麽可寫的一樣,沈梔聽說過他的作文,套路精湛,篇篇拿高分,就是文字毫無情緒可言,他隻不過是因為長大了,換了種更符合標準的方法而已,本質上還是一樣的。

    可青城一中的高冷學霸原來也有那麽可愛的小時候,和所有小學生一樣,會抵觸不擅長的作業,想方設法、生搬硬套。

    沈梔滿足了下自己剛冒出的念頭,手掐上他臉頰用力捏了把。

    她這一捏把空氣裏難以描述的氣氛捏散,兩人都放鬆來下,沈梔把周記本仔細放回原處,指指書架,“這些我都可以看麽?”

    “嗯。”陸璟之說,“你隨便看。”

    一眼掃過視線正對的兩排書脊,他的書架下麵幾層方便拿放的都是些他常看的各類書籍,沈梔對這些興趣寥寥,轉而往上去看她剛抽下周記本的那層,上麵擺放得明顯沒有下麵整齊,高矮薄厚不一的書本碼在一塊,偶爾還有一段傾斜歪到的空隙,放不下的摞在最上麵擱著。

    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些是他現在根本不看的,留在這裏隻是因為懶得處理。

    沈梔眼睛一亮,抬手去夠,靠外一點的她還能直接拿到抽下來,再往裏的就需要踮腳。

    她撐著腳尖伸長手臂,頭仰著,嘴唇緊抿著,手指頭一點點上爬陸璟之見她夠得費勁,索性走到她身後,胳膊輕鬆一抬,一拿就是一遝,他一遝遝地拿下來摞在手裏,拿的放不下就擱在地上,來回三趟,把上層都搬空,陪沈梔坐在地上讓她慢慢看。

    從小學到初一離開江州之前,他用過的大部分本子都沒丟,筆記作業在地毯上攤成一片,沈梔挨本挨頁地看,從字跡日益流暢成熟的字裏行間,找出段立體鮮活的曾經來。

    她看得渾然忘我,直到陸璟之的手掌撫上她頸後,沈梔抬頭,條件反射地就是嘶一聲。

    她頭低得太久,脖子又酸又僵,陸璟之替她掐了掐,“別這麽看了。”

    “沒事。”沈梔數了數,“馬上,沒幾本就看完了!”

    說著又拿起下一本翻開,陸璟之手放在她頸後不輕不重地揉,心像被陣柔軟的清風拂過,“剩下幾本都是這個,沒什麽好看的了,休息會,低太久頭疼。”

    沈梔含糊應了兩聲,嘴裏答應,手上照看不誤,她拿著的是本瘦金字帖,前麵是印刷原體,後幾頁是陸璟之的臨摹,他的筆跡風格卻又跟原體不盡相同,勁瘦纖細的字跡裏有種道不清說不盡的特別韻味。

    “你初一時字就能寫成這樣了啊”沈梔感歎,她初一時能把字寫得整齊漂亮就不容易,談何韻味。

    “這些不是初一的,是——”陸璟之想了想,“去年暑假時回來寫的。”

    就算是去年她也寫不出來,沈梔輕歎了聲,越看越喜歡,仿佛能穿透字跡看見他憑窗臨風,凝神端立的模樣,她來回翻了好幾遍,連他說都一樣的那幾本也沒落下。

    陸璟之看她合上時依依不舍的眼神,撫在她頸後的手向前繞過去撚了下她耳垂,“想學我教你。”

    沈梔抬頭,正對上他又深又黑的眼睛。

    “那是像當初送我思維腦圖一樣再送我一整套字帖那種教法麽?”

    陸璟之一聲沒吭,鬆開手埋頭去收拾地上的東西。

    沈梔笑倒在了旁邊。

    陸璟之物歸原處回來,沈梔正對著他房間的一個角落發呆。

    角落裏放了隻雜物筐,筐裏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大多是魔方模型之類的小玩意兒,他複原到一半或者沒拚完的,隨手就扔在裏麵,等著下次想起來時再找出來消遣。

    但沈梔視線鎖著的是露在筐邊外的一個角,那是隻斜放著的相框。

    陸璟之沒等她提出來,主動去把那隻筐給她拎了過來,沈梔的手果然直奔那隻相框拿了過去。

    相框已經有點舊了,裏麵是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陸璟之大約三四歲的樣子,穿身洋氣的童裝小禮服坐在中間,五官已經初見日後雛形,但臉盤肉圓,兩腮鼓鼓,如今幹淨利落的臉部線條還是一輪滿月,跟她想象中那個神態老成的包子臉幾乎一模一樣。

    他左右兩邊的年輕男女淡淡笑著,外表挑不出任何瑕疵來,但隻一眼,沈梔腦海裏就浮現出四個字來:貌合神離。

    這張全家福隻挨上了“全家”兩個字,至於福一點也看不出來。

    沈梔無聲歎息,歎完想起自己這行為有點五十步笑百步,又重新朝照片上細細看去。

    照片上女人冷豔貌美,男人優雅清貴,隨便放在哪裏都是百分百的回頭率,不尋常的脫俗氣質比容貌更盛,透過薄薄的一張相片,直逼眼前。

    原來他爸媽長這個樣子。

    沈梔看看照片又看看陸璟之,再看眼照片又看看他,比對似的看了幾遍,發現他真是會長,集合了父母五官裏的所有優點,那麽淡漠的眉眼,偏長了對生來上翹的嘴角,引人著迷,想一探究竟。

    沈梔把照片放回去,又看了看筐裏的其他東西,都是他閑來無事拿著玩的,想要玩得轉基本全靠動腦,沈梔很有自知之明,連手都沒下,瞄了一圈,眼神又落到他身上。

    陸璟之正在愣神,剛還跟她一塊往筐裏看,打著她對哪個感興趣就拿出來教她玩的主意,卻沒想經過她放回的那張照片上時,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多停了幾秒,再抬眼,發現沈梔正趴在筐邊上看著他。

    “怎麽了,看我幹什麽?”他問。

    沈梔就笑,笑甜,嘴巴也甜,“看你好看。”

    陸璟之打開手,嘴角勾起,眼底卻笑意輕淡,微不可察,“那給你抱一下。”

    沈梔撇開雜物筐撲進他懷裏,陸璟之身後沒有阻擋,讓她一下撲撞在地,幹脆也沒起來,沈梔翻身平躺下來,枕著他肩膀,兩人盯著一塊頂上的吊燈出神發呆。

    窗外雨勢漸大,拍在窗上劈啪作響,窗簾被鑽進來的幾縷風吹得飄蕩起一角,越發襯得屋內寂靜。

    他目光落在那張照片上時她看見了,她語言匱乏,他淡漠的眼神下掩藏著極輕極輕的複雜情緒她看得出來,卻不知道要怎麽形容。

    沉默良久,陸璟之終於開口。

    “他們兩個從記事開始就認識對方,自小就在一起上學,到後來連出國都去了同一個地方,隻不過不是戀人是朋友,無話不談那種關係的朋友”

    沈梔以為他父母的婚姻是利益置換下的產物,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開頭。

    陸璟之緩緩講給她聽。

    他父母當初關係好到連對方有過幾任男女朋友都一清二楚,交往前帶去給對方把關聽對方出主意,交往後兩邊四個人還常常一起出去玩,不是兄妹勝似兄妹,彼此相處溫暖愉快。

    但雙方家裏,尤其是他母親家裏那邊,硬把這種青梅竹馬的關係定義成婚前堅實的感情基礎,不去想倘若能發展出超越友誼的感情來,相識相交這麽多年早該有火花了,不會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對方一個又一個更換交往對象還能由衷祝福。

    等人畢了業回國,兩家認為年齡到了,就直接越過本人開始商量結婚事宜,他父母都蒙在鼓裏直到雙方家裏商量過半就快定下日子時,才從共同的朋友嘴裏得知他們兩個居然要結婚了。

    他母親當時有男朋友,感情甚篤,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突然飛來場包辦婚姻還是跟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想當然打死也不會同意,但也好在是跟朋友,不管家裏怎麽作妖拉郎配,她以為他們兩個之間能一致對外不會出問題。

    於是他父母兩個人一起想了個辦法,他母親回去和家裏說他父親心有所屬,他父親承認下來,跟陸家咬緊牙關堅決不同意,這場莫名其妙的聯姻就一定做不成。

    因為他母親那邊會想方設法地逼他母親同意,但陸家不會,如果他父親一口咬死不同意,沒人能逼他結這個婚。

    到此為止,一切聽起來都沒問題。

    但問題偏偏就出在最後一步上,他父親答應的好好的,可事到臨頭。

    “他同意了。”

    沈梔沒想到這樣曲折的過程後居然是這種離奇結尾,忍不住問了句,“你爸他是怎麽想的?”

    陸璟之淡淡說:“不知道,沒人知道。”

    有太多種可能,也有太多種可以否定這些可能的理由,沈梔想不明白其中或許發生過的但不為人知的事情,她隻知道他是完全無辜的那一個。

    沒辦法選擇父母,在一場充滿錯綜複雜陰謀的婚姻關係裏出生,成長在畸形的家庭環境下,絕頂的聰明是把雙刃劍,一麵殘忍地讓他過早認清現實不去奢望沒可能得到的東西,一麵慈悲地讓他迅速清醒找到自己在這個家裏最自在的存在方式。

    沈梔不知道該說什麽,這種時候,什麽話都蒼白,她抱住他,手圈在他上臂輕輕地拍,無聲告訴他——

    沒關係,有她呢。

    盡管她代替不了父母的存在,但她從現在到以後都會陪著他,替他填補過去的那些空白。

    陸璟之轉過身親吻她,沈梔溫柔相就,像兩隻孤獨的幼獸,在雨夜裏的寂靜一隅互相舔舐陪伴,彼此安慰。

    這個吻纏綿持久,陸璟之的修長的五指張開扣在沈梔腦後,正要加深——

    忽然有光束穿過雨簾打在窗框上一閃而過。

    沈梔微微一怔,她被親的大腦缺氧,思考能力受到阻滯,反應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光束從何而來。陸璟之背向著窗邊沒看到,正不滿她這種時候的走神,沈梔水色瀲灩的眼睛就突然驚恐,捏在他臂上的手一緊,連袖子帶皮肉一起掐起來,掐得他跟著清醒,分開些許問:“怎麽了?”

    “門口好像有車開進來了。”

    沈梔沒看錯。

    那束光是大燈在車子開進花園時照上二樓的,她怔愣這一會兒再站起來,車已經開到樓下門口,有人從上麵下來進門了

    沈梔心跳瞬間加速,在胸腔裏咚咚地響,氣氛從進來時的曖昧到溫情到甜蜜,現在忽然急轉直下了!

    許娓娓的嘴真是開過光的嘴,來時告訴她戰役漫長要提前做好準備她還沒當回事,還胸有成竹講沒關係見不著,可能在這個時間到這兒來的不外乎回家她才剛聽完唏噓的當年,這麽快就要見到真人了?!

    沈梔看向陸璟之,眼睛睜得溜圓瞪他,壓著嗓子問,“你不是說沒人回來的麽!”

    陸璟之頓了頓,說:“一般是沒人回來,我放假在家時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在家見到他們一次,不過”

    不過總有意外,況且這是人家的家,她還能管著人家男女主人回不回來麽!

    道理沈梔都懂,但現在一牆之隔,門內門外樓上樓下的距離,她一不能明知有人回來還藏在陸璟之房間不出去,二不能出了門遇上視而不見躲起來,但她什麽準備都沒有,第一麵就先留下個讓陸璟之私自帶回家的印象,光是想都覺得作死

    她邊在屋裏來回踱步邊悉心聽著外麵動靜,無奈隔音效果太好,除了知道有人進來了,再之後的動靜什麽也沒聽到,連回來的是誰都不清楚。

    她一頭兩個大愁得不知道怎麽做好,陸璟之倒是淡定得很,不緊不慢把剛拿到房間中央來的雜物簍放回去,拉著她就朝門口走去。

    “等等!”沈梔扯住他停下來,“我們就這麽出去?”

    “不然呢?”陸璟之向後麵的窗子示意了下,“我屋裏除了這扇門就是那兒。”

    要不是沒可能,沈梔還真想跳下去

    她眉心微擰,臉上的擔憂是真的,陸璟之沒再和她說笑,轉身領著她繼續往門口走,邊走邊說:“沒事,別怕不會是你想的那樣。”

    話畢,他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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