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他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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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梔在他開門的瞬間就鬆開了他的手。

    趁家裏沒人時跟他回來在上樓在房間裏關門搗鼓兩個來小時聽起來就夠要命了,再牽著手出去她已經趨近於零的印象分就能直接向下掉破零線順著負刻度一路狂飆。

    她自己一個人時能不在意他家人對她的看法是無感還是厭惡,但不能被說起來時還加上句“就何戰朝那個沒規沒矩的外孫女”。

    陸璟之站在門口回望了她一眼,眼神讓人心緒鎮定,什麽話也沒再說,走在前麵先出去了。

    沈梔落後他半步,一起向外走去。

    門外有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的動靜傳過來,越靠近樓梯聲響越真切,鞋跟每邁上一階的清脆裏夾著低聲交流,距離樓梯僅剩一個轉角時,對話終於徹底清晰起來。

    “廚房裏還有醪糟跟剛煲好的粥。”

    “盛碗粥上來,別的不用了。”

    “好的太太。”

    女聲清泠,柔軟但不柔媚,沈梔想到照片裏的女人——

    聲如其人。

    這個認知在沈梔腦海裏甫一成型,兩人轉過拐角,正和從下麵上來的人在樓梯口迎麵遇上。

    他們進來時隻有幾盞壁燈的一樓此刻燈火通明,巨大的吊燈懸垂下來,燈墜切割麵折射出斑駁晶瑩的光,細碎地打在樓梯邊上,滿室奢靡明亮。

    方才對話裏的另一個聲音來自個穿素色套裝的中年女人,見狀頭也不抬,訓練有素地轉過身悄無聲息地下樓去了,一眼也沒多看。

    沈梔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女人身上。

    腦海裏緊繃的那根弦在看過去的瞬間融化成了大片空白。

    眼前女人很美,美得讓人呼吸凝滯,看不出絲毫年齡感的一張臉清麗冷豔,黑發如藻,卷度慵懶而精致,高級灰色魚尾連衣裙包裹下的身軀曼妙纖細,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雪白驚人,照片裏脫俗的氣質直逼眼前,雍容清冷。

    陸璟之漆黑沉靜的眉眼猶如拓印一樣,同她如出一轍。

    “媽。”

    陸璟之輕淡開口,沈梔看不見他的臉,隻這一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來。麵前的女人沒出聲,沈梔等了幾秒,看向她的眼睛,“阿姨好。”

    對麵的目光無波無瀾地在她臉上停留了下,但隻一秒都不到的一下就淡淡移開,麵無表情從僅差兩階的樓梯走上二樓,鞋跟踩在地麵上的聲音冰冷得一點溫度也沒有,她步子一下都沒有停,隻在經過陸璟之身邊時極輕地皺了下眉,母子倆語氣一模一樣地淡,“既然回來了就自己過去一趟,該解決解釋的都交代清楚,不要讓那邊總是找我。”

    “知道了。”

    擦肩而過的瞬間,陸璟之手伸向後牽住沈梔,一刻也沒多等地向樓下走去。

    母子倆去向相悖各走各路,聽著彼此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誰也沒回過頭。

    回去的路上,車內寂然無聲。

    車子安靜地駛在雨夜裏,深色的窗膜把世界都隔絕在一片朦朧之外。

    陸璟之閉目向後仰靠著,沈梔的手被他握在手心裏,比任何時候都要用力。她沒出聲打擾他,空氣裏還有剛剛坐在這裏的人身上留下的淡淡香水味,清冽沁人。

    沈梔終於明白了他從房間裏出去前和她說的那一句——不會是你想的那樣。

    的確不是。

    在她想象裏,陸璟之父母就算不喜歡他,回來這個稱之為一家三口的“家”的地方,至少也會有幾句哪怕是表麵的、充滿公事公辦意味的交流,但沒想到就連是這樣僅僅維持表層平和的存在都是她想多了。沈梔看得再清楚不過,他母親朝她看過來的那一眼裏,半絲波動也沒有,讓她擔心的會敗壞印象、會給她外公丟人、會因為影響陸璟之轉班而被冷眼相向全都在那一眼裏化為烏有。

    他母親根本就不在意,不在意她是誰,為什麽會被陸璟之帶來家裏,又是不是影響了陸璟之轉班,她發自內心地不在意,唯一關心的就隻有他成績大幅退步掉了班,自己會被陸家責問母親做得不夠格,而麵對陸璟之唯一的一句話直白說開,就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不要來麻煩我。

    沈梔再怎麽冷漠地去想象,都比不上這一麵來得震驚,震驚之後,她心間被濃的化不開的酸楚縈繞了。

    沁人的香味讓沈梔愈發感覺透不過氣來,車子駛過江邊,對岸燈火絢爛,距離酒店已經不遠,沈梔攥了下陸璟之的手,“我們就在這下去吧,我想走走。”

    陸璟之睜開眼說好,車子應聲停下。

    外麵的雨已經小了,地麵濕漉漉的,淺小的水窪被落下的雨線砸出細細漣漪,模糊倒映著高處閃爍的霓虹,沈梔撐開傘,兩人走進夜幕下的雨中,沿著江邊向回走,夜風有些涼,撲麵吹過來,帶來縷縷秋夜的冷意,

    夜深了,人潮洶湧的江岸也寂靜下來,讓內心深處的妄念放大到無所遁形。

    從小到大經曆過千百遍,已經習以為常的交流方式,多了個心疼他會替他難過的人在旁邊看著,感覺忽然就變了,刹那間天翻地覆,什麽都不一樣了,壓摁在心底深處被理智埋藏的情緒翻湧而出,讓他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不在乎。

    陸璟之根本就不是不在乎,沈梔知道。

    那些讓他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一樣言語無味地講出來的事情對他來說永遠不是故事,那些發生在他身上,在他心裏用力留下印記讓他多少年都忘不掉,可清醒到極致的大腦又一遍遍地發出指令,告訴他不要去想那些已經過去了的、無法改變的事情,毫無意義。

    所以他清楚記得,漠然陳述。

    可如果他真的毫不在乎就根本不會記得那麽清楚,連那隻不知去向的雜毛小狗的模樣神態都能描述得如在眼前,所有能讓他記得一清二楚忘不掉的當初,從來都不是因為記憶,而是耿耿於懷。

    隻不過他平常把這些耿耿於懷掩飾得太好,讓自己都信以為真覺得它們並不存在。

    沈梔轉身舉高傘,用空著的那隻手抱住他,手掌落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陸璟之彎腰抱住她,不同於以往那種胸膛張開給她擁她入懷的抱,而是把她完全揉進懷裏,手臂在背後交叉一點點收緊,身體像隻半弓的蝦,把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

    他的睫毛輕輕掃在她皮膚上,有點癢,鼻尖冰涼冰涼。

    沈梔心軟成一捧江水,潺潺地流。

    陸璟之悄無聲息地抱了她很久才放開,他把短暫的脆弱留在她的懷抱裏,重新站直起來時,又是驕矜冷淡的模樣,他從她手上接過傘,兩人繼續往前走,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直到經過酒店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沈梔停步看向裏麵,忽然問他,“要喝酒麽?”

    睡到中午才起,今晚大約要失眠了,滿懷心事的失眠夜太容易叫人胡思亂想,不如就酒咽下去,靠酒精作用換一夜好眠。

    陸璟之始終淡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表情,想到什麽似的,眉梢輕挑,眼神深幽,“喝酒?我們兩個?”

    沈梔回答得幹脆利落,“對啊。”

    她等了好一會兒沒等來他的回答,扭頭去看,便利店裏明亮的白色燈光把陸璟之意味深長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她慢慢想起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不,事故來

    “你確定麽?”陸璟之又問了遍。

    沈梔有點沒臉看他,支吾了兩聲,最後還是點頭,“又不是要喝多少,小酌一點,等下也好睡覺麽。”

    陸璟之邁開腿走進去。

    拎了兩打啤酒上樓,鑒於沈梔喝多之後會發瘋,陸璟之為她也為自己,慎重考慮之後,小酌地點選在她的房間裏。

    窗外小雨颯颯,客廳內燈光暗度適宜,這樣的夜太適合淺酌深聊。

    兩人在茶幾前席地對坐,一人拉開罐酒,沈梔支著額頭看他,“愣喝沒意思,玩點什麽啊。”

    “聽你的。”

    “那——”沈梔想想,“咱倆一人一個問題,沒有限製,什麽都行,我的答案讓你滿意你喝,反之我喝,你的答案讓我滿意我喝,反之你喝。”

    反正兩個人都是要喝的,誰也跑不了,這遊戲純屬怡情。

    陸璟之答應,“好。”

    問題從沈梔先開始,燈下,她笑容又美又嬌,“當初我遲到你連著問了我一個星期的名字,是故意的吧,其實你早就記住了,對不對?”

    陸璟之毫不猶豫,“對。”

    剖開所有外在表象,男人都是視覺動物,無關年齡,何況他眼神還好得很,怎麽可能記不住她叫什麽。

    沈梔仰頭,咕咚一口,放下鋁罐,“到你了。”

    “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我還不錯的?”陸璟之問,她開始討厭他他是知道的,就想問問從什麽時候起因為什麽才有的改觀。

    “南外街,你從天而降一樣帶我闖人家後廚逃跑那一次。”沈梔說。

    當時那種心髒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的驚惶無措,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驚心動魄,他好像從那時起就注定是要帶她離開深淵一樣,她忘不了。

    陸璟之爽快灌下一大口。

    又換沈梔問他,“你當時是不是看見我在樓道裏哭,然後跟蹤的我?”

    “是。”

    沈梔喝。

    “如果我沒設計誆你在我養傷時照顧我,你還會不會和我在一起?”

    “會,但或許要晚點。”畢竟你那麽好,我走不掉的,沈梔在心裏默默說。

    陸璟之喝。

    “最不喜歡我做的哪件事?”

    “一件不止啊,以前最討厭你拿我當擋箭牌去對付沈瑤,最近不喜歡你有什麽事都囤著不告訴我。”

    “你呢?”

    “你也不止一件,先是往我傘外躲為他質問我,又是連錢帶書跟卷子一起打包還我。”

    兩人幹了個杯。

    問題怎麽也問不夠一樣,地上的空罐越堆越多。

    兩人臉色泛紅地趴在桌麵上,眼神迷離,頭挨著頭,還在沒完沒了地你問我答。

    “你別忍著”沈梔輕輕打了個酒嗝,眼眯著,“別忍著啊,難過就說出來,你、你難不難,難不難過?”

    他們兩個好像進入了種心意相通的玄妙境界,沈梔問得再迷糊的問題,陸璟之都能聽出她在問什麽,她在問他的父母,有沒有讓他覺得難過。

    怎麽可能不難過。

    他閉上眼,指腹捏在罐身上輕輕地轉,喉結滾動了下,終於把那兩個字說出口,“難過。”

    可是他什麽辦法也沒有,他智商再高,腦子轉得再快,成績再好都沒用,什麽都沒用,他左右不了父母的關係,他們不會因為他能做好任何事而對他和顏悅色,連和顏悅色都沒有,還奢求什麽其他的。

    沈梔手指插進他發間用力揉了揉,坐起來把手上剩下的半罐酒一飲而盡。

    她向後仰靠在沙發上,酒液滑進食道裏,激起一片辛辣顫栗,眼前蒙了層水色的霧,頂燈慢慢散開重影,她一點點向下溜,從耳根到臉頰到胸口,到處火燒火燎。

    沈梔半晌沒出聲,陸璟之支著額頭起來,朝對麵看過去,眼看著她溜著溜著,整個人躺在了地上。

    他笑了聲,挪過去在她麵前蹲下,沈梔水光動人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瞅他,覺得這角度似曾相識,讓她不甚清醒的大腦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陸璟之撥開她遮在臉上的頭發,“起來吧,地上涼,別在這躺著”

    電光火石間,沈梔腦袋裏有個一模一樣的聲音響起來:起來,台上涼,別在這躺著。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眼前突然對應腦海裏的那一聲,有畫麵閃過,陸璟之後麵再說了什麽她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一句話像個開啟記憶的節點,腦海裏遺失的畫麵一幕跟著一幕從她眼前閃過去,讓她氣血上湧,被酒精麻痹的大腦,突然在這個瞬間,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喝醉的那晚他來天台上找她、被她推進水窪裏坐下、逼著他吃她混合的一碗大雜燴、打他臉、掐他腮肉、踹他、撕破他嘴上結痂的傷口、說他和汪也一樣是她中了的一千萬

    還告訴他,她活過兩次。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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