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傾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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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君在京城待的時間不長,便又再次隨齊王出征了。

    不過在這短短的十數天裏,墨君每日都會去梅三娘的閨房中學習化妝,他學的很認真,畫的很仔細,仿佛眉筆下的是件藝術品一般。時不時的甚至還能提出一些建議,讓梅三娘刮目相看。

    起初梅三娘隻是顧及齊王的麵子,照例接待一下這位靦腆的少年,隨著兩人慢慢相處下來,也變得熟絡了,墨君也不再似最開始那般拘束,漸漸地打開了話匣子。

    兩人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甚至於梅三娘還會嘲笑墨君長得像個女子,化起妝來更像那麽回事,墨君嘿嘿一笑,便跟她講自己因為這張臉在軍營的倒黴事。

    梅三娘覺得這個少年是個很有趣的人,偶爾還會期待他來找自己。

    那天,又是大雪,墨君沒有如往常一樣來找她,梅三娘以為他不來了,本來心中小小的期待換成了失落,歎了一聲,如玉蔥般的纖指輕輕撫上了琴弦,彈起了那首離歌。

    每年下雪的時候,梅三娘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雖說她並不記得自己的母親長什麽樣了,但幼時耳畔縈繞的離歌總是在腦海中回蕩,眼中不自覺地便浮現出那一幅畫麵。

    一名滿頭銀霜的瘦弱女子,在雪中的屋簷下彈著古琴,院內梅花盛放。

    她在等人,等著不歸人。

    一曲將罷,琴弦突兀地彈起,鋒利的琴弦劃破了梅三娘的玉指,梅三娘吃痛之下,急忙縮回手臂,鮮血飛濺滴在一旁豎擺著的紙扇上。

    “哎呀,可惜了。”

    梅三娘吮著受傷的手指,忽然聽得一句歎息聲傳來,循聲望去,隻見墨君抱著雙臂倚著門,在一旁搖頭晃腦。

    梅三娘見到墨君,突然心情好了些,笑著問道:“可惜什麽?”

    墨君抱怨道:“難得聽到你彈琴,想不到這琴卻這麽不識抬舉。”

    梅三娘匿笑一聲,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墨君邁步進來一屁股坐在墊上,看著梅三娘,問了一聲:“這首曲子叫什麽?”

    “離歌。”

    “怎麽聽起來這麽淒涼。”墨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解平日裏看起來很開朗樂觀的梅三娘,怎會彈起這種曲子。

    梅三娘神色黯然:“這故事裏的人,本就很淒涼。”

    墨君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忍見她這副模樣,於是試探道:“能說與我聽聽嗎?”

    梅三娘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其實是一個人盡皆知的故事,也如這明月樓中很多女子一樣,等不到歸宿。

    墨君聽罷,沒有說什麽,隻是轉頭看了一眼案上擺著的那把扇子,取了過來。梅三娘歪著頭,見他取出眉筆沾著唇脂,順著紙扇上的血點畫出一樹桃花。

    “我不會說什麽安慰人的話……”墨君放下筆,將這麵扇子鄭重地遞給梅三娘,看著她的眼睛道:“但我隻知道,冬天過後,便是春天。”

    “梅花落後,便是桃花。”

    梅三娘怔怔地接過紙扇,低垂著頭,輕輕地摩挲著,似乎心中有所思量。

    墨君見狀,又笑著說道:“謝謝你這些天來的悉心教導,我今天是來向你道別的。”

    梅三娘抬起頭望著他,眼中隱隱有了一分不舍,她知道,墨君是一名將軍,將軍的職責便是在戰場,所謂的道別,很可能便真的是別了。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院子裏的梅花很香,這是個好兆頭,可能是老天也在祝我出師大捷吧。”墨君撣了撣衣袖,滿臉盡是輕鬆的笑意,隨後起身便往外走。

    “那你……珍重。”梅三娘也不知能說什麽,想到的也唯有這二字而已。

    墨君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一指梅三娘手中的桃花扇,認真地說道:“世人皆謂梅花高潔而堅強,而你手中的桃花,也永遠不敗。”

    梅三娘一愣。

    “明年春天,桃花開時,我便會回來。”

    梅三娘聞言,突然笑了:“明年桃花開時,也是我出閣的日子。”

    墨君目光呆滯,撓撓頭,忽然顯的有些局促不安:“那我一定回來給你捧場。”

    梅三娘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桃花扇,豔麗的桃花如同有了生命力一般,隨她的笑靨一同盛開,暈向兩頰的腮紅,淺淺可愛。

    “我等你。”

    那年,墨君踏著漫天的風雪上了路,一戰,又是一年。

    梅三娘抱著古琴登上了城樓,望著大軍遠遠離去的背影,在雪中再次奏響了一曲離歌。

    而這一次,沒有不歸人。

    建安八年,齊王微生悠用墨君之計,大破淮南王與楚王聯軍,殲敵三十萬,大軍一路攻城拔寨,直搗王國都城,生擒敵酋,東南方之亂遂平。

    微生昭龍顏大悅,重重犒賞了此戰的功臣,在齊王的舉薦之下,再次提拔墨君為平西大將軍,官拜一品,地位僅次於大將軍。

    這一年裏,梅三娘一改往常在深閨中閉門不出的形象,而是開始主動與京中的豪門貴族、文人士子結交了起來,似是在為了出閣而做準備。

    隨著梅三娘拋頭露麵的場合越來越多,她的名聲也隨之越來越響,京城上下皆知明月樓出了個驚豔的清倌,而她也極有可能被捧下一屆的花魁。

    第二年春,桃花開了。

    梅三娘打聽到遠征軍即將歸來,更加積極地開始為出閣一事做著醞釀與準備,心中竊喜之餘,也有些擔憂那個少年能否及時地趕回來。

    但她又想了想,他們約定好了,若是那家夥食言,自己定會讓他好看!而梅三娘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會開始思念那個少年了。

    終於迎來了梅三娘出閣的日子,換做以往的亂世,微生昭是容不得這種危急之時京城還沉浸在這種玩樂之事上,但念及大周戰事大捷,確實需要些喜事來衝衝籠罩在太安城上空的陰霾,因此皇帝陛下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那些臣子去了。

    明月樓上下張燈結彩,裏外燈紅酒綠,喜慶氣氛宛如過年一般。京中上下喜愛風雅的達官貴人幾乎都到齊了,更有慕名而來的遷客騷人,風流士子,皆為一睹那傳聞中可比當年太安第一美人楊貴妃的梅三娘的風采。

    梅三娘穿著一身火紅的盛裝,宛如嫁衣一般,配以精致的打扮,顯得既高貴又妖豔。雖然她隻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女,臉上還有幾分青澀未褪去,隻不過那玲瓏的身段以足以引起他人的遐想。

    舞娘登台,滿堂喝彩。

    梅三娘悄悄地望著台下,那裏或坐著、或站著、或杵著,吆喝著、揮舞著、尖叫著的人,她很多認識,也很多不認識,但卻偏偏少了那件白衣,少了那個少年的身影。

    梅三娘身子有些僵硬,眼中隱隱似有淚光,隨即失望地垂下頭。

    舞台上,有許多吹拉彈唱的姑娘們為了襯托這朵梅花,像綠葉一般圍繞在她身邊,做她的伴娘,但是梅三娘卻僵住了。

    台下的觀眾頓時不樂意了,有些粗魯的便開始惱怒的叫嚷著,一些教養比較好的也神色不善,心中腹誹,道一聲明月樓全力捧的人難不成就這點水準?還會緊張、怯場?

    人們大聲催促著,梅三娘嬌軀一震,似乎回過神來,她幹笑一聲便開始繼續著自己的表演,舞姿雖美,但看上去總感覺少了那麽點韻味。

    老鴇看著也有點急,梅三娘雖說確實是絕色驚人,但若要成為花魁,僅僅靠外表是不行的,若她在出閣這種關鍵的場合都沒表現好,以後就是想捧,也捧不起來了,反倒是浪費了明月樓這十幾年傾注的心血。

    “你行不行啊!”終於,坐在最前排的金主不耐地喊了一聲。

    而隨著這一聲喊叫,質疑的聲音也不斷地響了起來。

    “三娘這不像你啊!”

    “依我看啊,這梅三娘就是看不起我們。”

    “就這樣你們還到處吹噓這人定是下一屆花魁呐,笑話!”

    ……

    梅三娘的心亂了,這次並不是因為墨君,而是這些混亂的聲音真真正正地將她擾亂了。她發現自己收斂心神,想要跟緊那些伴娘的節拍之時,那些吵雜之音一直縈繞在她耳邊,以至於她緊張到不能自已。

    “完了!”梅三娘有些絕望地閉上眼睛,或許自己真的不適合走到這一步吧……

    “哎哎哎,你們瞎嚷嚷什麽呢?”

    一道清脆的聲音如同天籟般響起,力蓋全場,而大廳中雜亂的氣氛也在這一刻徒然安靜下來。

    梅三娘聽著這嗓音,很熟悉,但卻比以往低沉了幾分。她睜眼望去,發現大廳中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膽怯地看向門外闖進來的兩人,不敢說話。

    一名白袍銀甲的少年將軍,還有一個未脫戎裝的齊王,看樣子,兩人似乎是剛剛回京,直接就奔過來了。

    一陣死寂,就連台上的伴娘們都停止了吹奏,垂下了頭。

    這是場中所有人對英雄的尊重,他們有的可能不認識墨君,但無人不知齊王微生悠。

    “梅三娘呢,是梅花,梅花你們懂嗎?”那名白衣少年衝著眾人大聲嚷嚷著,語氣中滿是不忿。

    微生悠抱著手臂,滿臉好笑地看著身旁的少年,想要看看他這回整的是哪一出。

    眾人心中腹誹,道你不就是想說梅三娘是花魁麽,但就她這個表現還真配不上!

    “梅花,是沒有綠葉的!”少年理直氣壯地宣示道,隨後他跳著腳,揮舞著手臂,衝台上的梅三娘傻笑,似乎是在說我如約回來了。

    這一刻,憂愁散盡,如同撥雲見霧。

    她環顧四周,不知何時,台上隻剩下了她一人,一琴。

    墨君一躍而上,來到梅三娘身前,笑眯眯地看著她:“這位美麗的姑娘,小的能成為你的枝丫嗎?”

    梅三娘也看著他,笑罵一聲:“你遲到了!”

    “晚點向你賠罪。”墨君眨眨眼,告饒一聲,走到古琴前坐下,衣擺飛舞。

    他雙掌按壓著琴弦,深吸一口氣,輕輕一梳,琴音聲起。

    梅三娘靜靜地閉上眼睛,隨之翩翩起舞,衣袂飄揚。

    一曲離歌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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