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滄江一葉,漁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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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玉展忐忑不安地步入了房中。

    而房中之人,也是神色各異。

    荀無意眸中掠過一絲驚訝之色,但隨即很快便被一股淡然所取締,不經意間已眯起了眼睛;荀無雙見到自己的大哥還是這般懦弱膽怯的樣子,一股火氣登時就躥了起來,不屑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宋安士神色複雜地看了荀玉展一眼,沒有說什麽,隻是往荀無意身邊靠了一步;至於那向來與宋安士出雙入對被門內弟子認為是一對眷侶的薑靈,卻開始饒有興致地瞪著一雙烏黑透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起自家的大公子來了。

    “不知賢侄前來所謂何事?”荀無意二指輕輕扣著桌案敲了敲,隨著這敲擊聲的節奏輕聲詢問道。

    荀玉展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睜開雙目,抬首挺胸直視著荀無意。

    那雙精湛的眸子,從未有過這般清明。

    見狀,荀無意心念一動,他好像記得這大概是荀無琊離開荀門之後,這小子第一次這般看著自己。

    他暗暗冷笑一聲。

    荀玉展不知那掌門此刻心中所想,隻是這般望著的時候,心中莫名有了種別樣的感覺,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形容,想了想,大概像是那首詩中所說一般,蕩胸生層雲罷。

    他年少之時,母親早亡,身邊缺少了可以親近的長輩。而那時,荀無意還是個和藹可親之人,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待無雙,從來都是滿麵慈祥的笑意,與那個整日扳著一張臉的父親截然不同。

    荀玉展還記得,父親曾要求他習武,但自己卻是那種提劍就發軟,看書便精神的人,無論如何實在都是提不起勁去學什麽勞什子的武藝。但他身為荀門的大公子,這種事又不好明說,因此也就時常偷懶偷跑。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自己不愛武道一事終歸是被父親發現了,而毫無疑問他被父親痛斥了一頓,並稱今後要親自教導他武藝。

    荀玉展一聽頓時便急了,而他也做出了此生對父親的第一次反抗。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荀無琊一怒之下罰他在門外下跪,待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起來。

    那年荀玉展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童,不通什麽人情世故、也不明什麽大道理,遇到這事,本來性情溫和的他頓時變得無比倔強,不知哪來的一腔熱血頓時灌了個滿懷,他心道既然要跪,那便跪,但男兒的頭顱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低下的。

    於是,兩人就這麽杠上了。

    一連數日,荀玉展滴水未進,隻是嗔目跪地,咬著幹澀蒼白的嘴唇,直直地挺著腰板,愣是一動也不動。

    他心中有股不服輸的氣勁,更是不解,明明自家的荀門修的乃是文武兩道,為什麽偏偏自己卻不能選擇?明明這天下江湖朝堂涇渭分明,自己心中向往的乃是書中那些文人政客,而非刀劍紛亂恩怨不休的江湖,自己的父親為何又理解不了?

    明明……父親平日也喜歡看書,也對那些州官郡守、文人墨客極為尊敬。

    荀玉展便是個這樣的人,心有不解,弄不明白就絕不會妥協;未被勸服就絕不會低頭。

    於是,他就這麽扛了下來。

    可是他隻是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孩子,盡管毅力再如何,身體條件又怎能支撐的下來?

    荀門中不少人見得大公子如此,心中不忍,紛紛向當時的掌門荀無琊求情,隻是荀無琊也是倔脾氣上來了,麵對求情的眾人表現的那般鐵石心腸、一言不發。

    那時,荀無雙不過是個五、六歲的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向來極為親近自己的大哥,整天跟在荀玉展屁股後麵轉悠,若是自己想去城中的某個的地方,也會死命地拖著大哥陪她走一趟。

    而那小姑娘怎會看的下大哥如此?她的心中更為不解,但這種不解,一個小姑娘也思考不來,她能做的,也隻有哭。

    她跑到跪在閣樓外庭院中的大哥身邊,哭著叫嚷著讓大哥去跟父親認個錯,但換來的依然是死不鬆口的回答;荀無雙想要像平常那般撒潑耍賴逼大哥就範,但一看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又心中不忍,隻得忿忿地抓起他的衣袖擦了把鼻涕,趁夜偷偷送來些吃的。

    荀無雙向來也有些害怕那威嚴古板的父親,平日裏都是躲著走,能不見就不見,如今見到大哥如此,也不知跟誰學的開始整日跑荀無琊書房中撒嬌,但這顯然也沒什麽用。

    荀無雙呆滯地走了出來,望向跪在庭院中一動也不動的那道瘦小的身影,抓著衣角仰頭哇哇大哭。

    而那時,荀無意站了出來。

    荀玉展不知荀無意做了什麽,他隻知在叔叔的勸說之下,自己的父親妥協了。

    當他見到小妹興高采烈地撒著小腳丫跑來抱住他,讓他趕緊起來的時候,荀玉展卻是愣住了。

    他一臉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中閣頂層那屬於自己父親的書房,好似想要看進裏麵,看穿自己的父親,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荀玉展掙紮著想要站起,但卻感身子無比僵硬,一動就是一陣天旋地轉,頭一歪便要栽倒。頭暈眼花之際,再也想不了那麽多了,一股疲敝之感襲來,他就這麽被荀無雙抱著,睡著了。

    不多久後,荀無琊便離開了荀門。

    臨行之前,荀玉展被他喚至身邊。

    荀無琊隻是靜靜地望著這個仿佛還沒從虛弱中恢複過來的瘦小子,什麽也沒說。

    荀玉展毫不畏懼地迎著父親的目光,仰著頭驕傲地自稱自己躺在床上這幾天,又讀了多少本書、看了多少典故、背了多少詩文。

    那個瘦弱的少年,試圖用他自己認為的最有力的方式來向父親證明,他要走的路,將會是多麽寬敞明亮。

    荀無琊靜靜地聆聽著,隨後笑了一聲。

    那是一抹極為和煦的微笑,滿載著柔情與關懷,好似三月的春風一般沁人心脾。

    荀玉展看的一愣,雞皮疙瘩登時起了一身,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他記得自己自從記事以來,從未在父親臉上看到過這等笑容。

    荀無琊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兒子單薄的肩膀,輕輕落下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你的路,為父就先幫你走一走吧。”

    荀玉展眨了眨眼,回頭望了一眼父親離開的背影,心中卻突然感到空落落的。

    那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不懂父親究竟要去哪,隻是以為父親僅僅是如平日那般出門與江湖好友暢飲一番罷了。

    荀玉展記得,自己的父親與逍遙堂關係不錯,他小的時候,整個江湖之中,也隻有逍遙堂的故事能讓他提起興趣了。

    他總覺得,人就應如此。

    荀無琊出了荀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荀門的掌門便成了荀無意,荀門的門風,也漸漸地開始變了。

    荀玉展坐在書堂之中,搖頭晃腦地讀著百家經典,默誦過後,卻總感覺身邊好像少了點什麽,好像,有個纏人的家夥好久沒來找過他了。

    驀然間,荀玉展聽得窗外劍鳴聲起之時,他方才怔怔地轉頭望去,便見那一方花瓣飛舞的庭院之中,有一道更為瘦小的身影,正在翩翩起舞。

    荀玉展目光呆滯,恍惚之中,好像看到了那方院中,有一個人直挺挺地跪著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低下頭去。

    院中,桃李紛飛,三月將盡,春風渡。

    而今,夏月涼。

    荀玉展拱手而立,朗聲道:“掌門,可知近來有關逍遙堂的傳聞?”

    荀無意微微一愣,似乎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掌門以為此事真偽?”

    荀無意沉聲道:“三分假,七分真。”

    隻是,他的目光之中似有著旁人難以察覺的異樣閃爍。

    荀玉展稍稍平穩下還有些忐忑的心緒,認真道:“整個四海盟中,定是雲仙閣最先獲悉此事!而那孟閣主卻一直隱身不見,隻讓孔溫出麵,想來孟閣主早已先行一步去了成州,這其中,耐人尋味。”

    此話一出,屋內眾人先是一驚,略一思索過後,登時便反應了過來。

    荀無雙三人麵有不忿,想要出言痛罵,但礙於那孟閣主乃是自己的前輩,況且風評不錯,荀玉展雖說的極有道理,但這些不過都是猜測,自己等人實在是不好口出惡言。

    但他們看向荀玉展的眼神,卻微微有了些變化。

    荀無意陰沉著臉,目光一陣閃爍不定,片刻後,才咬牙罵道:“這老匹夫!”

    爾後他這才正視起荀玉展,開口道:“賢侄,你說的不錯,經你這麽一提,我方才想起……咳。”

    荀無意突然咳了一聲,接著環顧眾人,麵目嚴肅道:“我本欲派一些師門長老和弟子去一趟成州的,這麽看來……若是那老匹夫真的先去了成州,這還得本座親自出馬了。”

    宋安士聞言急道:“師尊,成州之行想必要耽擱很久,屆時大秋會又該怎麽辦?”

    荀無意瞥了他一眼,忽然語重心長地說道:“大秋會……清風閣有孔溫做主,你們既是我荀門派往大秋會的弟子,這些事,自己看著便行,安士,別讓本座失望啊!”

    宋安士一滯。

    “哦,對了。”荀無意好似想起了什麽一般,轉首看了一眼立於他身旁的三人,忽地露出了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你們三人來此,想來是為了這事吧……不錯,玉展他已經與你們一樣了,是我荀門派往大秋會的弟子,今後,好好相處啊!”

    這是一個仿佛如曾經那般和煦的微笑。

    隻是在荀玉展看來,其中卻似乎藏了些什麽東西。

    也許,是秋將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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