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眼淚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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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說:“我們家桂生好像今天被方國梁拉到辦公室去了。我想去揍方國梁一頓。”

    父親眼睛橫了過來,眼白比平常大了許多:“你能的!方國梁不是想惹你,是想惹我。他想讓我跳。我偏不跳。我看他能把我們小四子怎麽樣?真有種,別在我們家孩子身上耍文章……”

    我什麽話也沒有說,我埋著頭,差不多將頭埋到碗心了。眼淚就下來了。還是三小好。不,是三哥好。平常我喊六一都是三小三小的,喊躍進是二小二小的。現在,我在心裏叫了他一聲三哥。

    眼淚就下來了。

    一家人,七個人,包括外婆在內,都沒有辦法。弟兄四個人,還說家有四條漢,不打也好看。瞧現在,一個方國梁就把我們搞定了。

    方國梁是什麽東西?前些年還扛著掏豬屎的耙兒的,穿上中山裝,上兜裏別根鋼筆就是個人了,就是個先生了,就可以把爸爸搞低頭了。你不過就是個代課教師。我爸爸什麽人啊?爸爸自己都講了,想當年,剛剛從外麵回來,現在的支書方國強,這個中農子弟,還坐在門檻上穿著開襠褲哩,爸爸隻要眼睛一瞪,保管嚇得跑了,就怕爸爸手中有槍……

    下午,我沒有聽方國梁的話就去辦公室。怎麽可能啊,我怎麽可能乖乖地站到辦公室去挨你熊啊……

    可是,這裏上課鍾一響,方國梁就氣呼呼地闖進了教室,又把我從位置上連拖帶拉地拽了出來:“站到辦公室去,給我好好想問題,好好交代問題!”

    一邊又吼道:“方桂生,你倒想得美,好家夥,就坐到教室裏了?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你就想坐到教室裏?”

    我在全班同學的眼光裏被拉了出去,心裏非常難受,也非常憤怒。我想哭。但還是沉默著,狠狠地將方國梁的手從自己身上扒開,然後甩掉,自己慢慢走出了教室。

    教室裏鴉雀無聲。我都感覺到了,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所有的目光交織在一起,非常強勁有力,像我的手在方國梁那雙大手上掙紮一樣。

    方國梁搡了一下我,又拉了一把。意思是嫌我走得慢了。

    我沒有客氣,甩開了他的手,自己走向辦公室。

    我走到辦公室的樣子顯得非常孤獨。他沒有回頭,但他看見了,身子後麵,有幾十雙眼睛在看他,有夏曉香的,有薑國林的。猛然間,我覺得還有她的,那個我在水廓公社匯報表演時遇到的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子。

    方國梁從辦公室裏一會兒出去,一會兒又進來。進來一會兒後,又出去。第二次出去的時間稍長了點,差不多是一節課。我知道,他一定是上課去了。

    一開始,我其實對方國梁挺有好感的,覺得方國梁這人天生是做先生的料子,不能把他總是安排在生產隊裏扛豬屎耙子,那太辱沒人了。方國梁剛剛做教師那會兒,我就沒有把方國梁當做一個新老師。

    唉,骨子裏,我竟然是喜歡方國梁的。

    那些年,方國梁有事沒事就喜歡到我們家,與二哥躍進一起,掐麥秸辮子,聽爸爸講三國演義,講濟公傳,講十把穿心扇,講沉香救母……

    可現在,方國梁也變了。

    我還站在裏間,站在陰影裏。有一陣子,我很想坐下來。站著太累了。被罰站的滋味就是這樣的,累,而且寂寞,而且無助。

    我開始看辦公室裏的東西了。

    其實沒有東西。南麵是整個一麵牆,磚頭縫兒現在清晰得很。東麵的窗戶,窗欞條安在外麵,窗台上有幾個蜘蛛網,窗欞條是竹篾做的,邊框是木頭的。牆北邊是一個大櫃子,裏麵是書,作業本,地球儀,化學試管,燒杯,天平,彈簧秤……

    大樹根被人的屁股磨得溜光潤滑的。

    辦公桌上,有作文本,有語文作業本,有粉筆盒,有藍墨水瓶,有紅墨水瓶。紅墨水瓶裏插著鋼筆。不對,這種筆不能叫鋼筆。鋼筆是可以插在衣兜裏的。這種筆,應該叫“蘸鋼”。“蘸鋼”嘛,就是要蘸墨水來寫字的鋼筆。

    門檻內側的磚縫裏爬出了一條蚯蚓。看來,晚上或者明天得下雨了。

    牆根處冒出了些草。是常見的那種莎草。他想去拔下它們,可想了想,還是沒挪腳。

    方國梁進來了一次,很快又轉出去了。

    後來,又進來一次,在辦公桌上翻了一會兒,然後從一堆書裏抽出一本書,夾到腋下,走了出去。

    這個下午顯得特別漫長。後來,放學的鍾聲響了,我轉過身來,從窗欞格裏,看著同學們背著小板凳和書包向西走去。同學們有的走得很快,有的走得很慢,走過那一片空遠得近乎像荒地的操場,然後折而向南。再接著,他們轉過大隊的衛生所的牆角,然後就消失了。

    我很想和同學們一起走。可是,沒有得到方國梁的同意,我不能離開學校。

    後來,夏曉桐和其他先生也都回到了辦公室,這次他們歡聲笑語,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快樂。

    再後來,他們像是下班了,校園是一下子安靜下來的。

    又隔了很長時間,方國梁才慢慢地走進辦公室。

    我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他估計方國梁肯定是跟夏曉桐他們商量好了,一定會把他關在這裏一夜的。

    如果是那樣,就太怕人了。關一夜?這一夜該怎麽辦呢?夜裏會有鬼出來抓小孩子,還有河裏會有水獺貓上岸抓小孩子摁進水裏……

    這地方,荒僻成這樣,鬼啊,水獺貓啊,都會來的……

    我突然之間想哭。

    走進了辦公室,方國梁遲疑了一下。後來,便坐了下來,是慢慢坐下來的。一坐下來,雙手就交叉在一起,撐在了桌子的邊沿上,很威武也很旁若無人的樣子。然後,那張嚴肅的臉,看向了門外。

    這麽長時間了,方國梁竟然很少正眼看他。看出來了,他心虛。

    這一來,我反而來了勁,心頭也踏實了許多。

    很久,方國梁才像終於作出決定似的,問:“方桂生,問題你想清楚沒有?這是什麽性質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沒有?”

    語速很慢,但很堅定。

    我不想回答。於是,就沒有開口。

    有一陣,我想軟下來,算了,說不定,家裏的大人都已經開始吃晚飯了,也不會再管他在外麵如何如何了。甚至,還不一定知道他還在方國梁的辦公室裏挨訓哩。但我突然想到,自己就這樣站了一天,不能就這樣軟下來。如果這樣收場,傳出去,同學們的唾沫星子要濺得滿臉。到時候,都會有事沒事時就拿我取笑一番的。

    這不行。

    於是,我回答道:“我沒有什麽想清楚不想清楚的。我沒有做錯什麽。”

    “嗬——”

    方國梁轉過臉來,但沒有看向我,而是平視著前麵,說:

    “那這麽說,倒是我錯了,是我把你請到辦公室裏的,是我要你來交代清楚問題的。一天了,你沒有交代你有半點錯,那倒是我錯了?嗯——”

    “我沒有說你錯。再說,你也不是請我到辦公室。你那樣子,還能叫請?”

    “什麽?我不是請你來的?”

    “哼!”我哼了一句,隔了很久,才說:“你是大人,你說是請就是請,我反正覺得你不是請的樣子。那種拉我來的樣子,就是請我的樣子?”

    “什麽?你還強詞奪理?”

    “我沒有強詞奪理。是你用詞有問題。你還先生哩,你用錯詞語啦!”

    “什麽?”方國梁“謔”地站了起來。

    我心一橫:“怎麽了?你想打我?我不怕!你真要是打了我,我幾個哥哥,我爸爸,他們明天肯定會來收拾你!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打學生了?你以為你是先生你就可以把我怎麽樣了?老實告訴你,我想了一天了,大不了,老子明天不來上學了,我停學,我輟學,我不上學了,你管得了嗎?”

    我說到這裏,就想哭了。

    方國梁說:“你我以為這樣就能嚇得住一個人民教師?你要曉得,你撕大字報就不對,你是與大家對著幹!”

    “切!什麽大家?當我不知道,不就你們幾個人寫的,賊喊捉賊,自己做了個套兒,讓我們鑽,最後說你們是大家。口口聲聲自己是人民教師,不就是一個代課的。我爸爸還曾經是人民子弟兵哩。我爸爸扛過槍,過過江,吃過糠。就是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比你這號人民教師強!”

    我不看方國梁,對著牆壁,一邊像在舞台上掃機關槍一樣地給了方國梁一梭子。

    “乖乖不得了了,你方桂生還一套一套的了?”

    “是的,我方桂生一直是偉人思想文藝宣傳隊的優秀演員,能說得很。”

    方國梁伸出了拳頭,想來打我。可是,又縮了回去。

    我冷笑了幾聲,但我也不想陪他玩。說到底,我還是有些怕了。我本來想迎上去,說,你打,你有本事你打我幾拳。可是,方國梁真的打了我,我又能怎麽樣?

    外麵黑燈瞎火。

    我不時看看外麵,心裏像有一麵鼓在敲打了。

    方國梁摸著黑找來了一盞燈,點上。

    昏黃的小油燈。一點點光亮。

    我說:“方先生,我想回家。”

    “回家?你沒有把問題交代清楚就想回家?”

    “我肚子餓了,我要回家吃晚飯。”

    “我肚子也餓了,我也要回家吃晚飯。可是,你沒有交代完問題,就甭想吃晚飯。再說,我陪著你。我不吃,你也別想吃。”

    我終於要哭出來了:“你是大人,你抗得住餓。我是小孩子,我抗不住。我要吃晚飯。我就是要吃晚飯。”

    “你交代完問題就可以回家吃了。你隻要說一下,誰是你幕後的主使,就行了。就可以回家吃晚飯了。”

    “我沒有人指使。我就是自己撕的。你要罰我站,我明天再來繼續站著,你現在放我回家。我求你放我回家。”

    “不行……”

    “我就要回。”

    “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說幾遍?”

    “我就要回家。我應該回我的家。”說著我想往外走。

    方國梁一把拉住他,吼道:“我說了,不可以!你要交代完問題才成!”

    我不講話了,默默地、用力地把方國梁的手朝外麵掰。終於,我掰開了方國梁的手。

    我掰方國梁手的時候,感覺出來了,方國梁的手是慢慢鬆開的。方國梁好像也挺不下去了。

    他搓了搓雙手,無可奈何地坐了下去,終於說:“那好吧,你先回吧,你明天還要來辦公室,我等你來交代問題……”

    我沒有等方國梁說完,便走出了辦公室。他快步走到防震棚教室裏,拿出自己的書包,扛起自己的小板凳,走出了教室。

    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走出教室時,終於哭了下來。

    我一邊哭一邊罵道:“方國梁,你混蛋。你把我關了一天。你是個混蛋。我跟你沒完。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一天……”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我一邊哭一邊罵:“方國梁,你把我關了一天。你是個混蛋。你是個狗東西……”

    我一邊走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哭。我忘了自己這是在罵人,而且是罵一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在罵人。我不怕了,我突然之間覺得他什麽也不怕了,我痛痛快快地罵著,我現在隻想罵人……

    我是突然之間聽到後麵的咆哮聲的。

    是方國梁在咆哮:

    “方桂生,你給我站住,你在罵我?你竟然在罵我?”

    我沒有站住。

    我一邊哭一邊罵:“我就罵你方國梁,你把我關了一天。你就是個混蛋。我回去告訴我爸爸,我爸爸明天一定會揍你這個混蛋的!你活該就是個扛豬屎耙耙的……”

    我一邊哭一邊罵:“我就罵了你了,我今天就罵了你了,你能怎麽著老子吧!”

    我罵得非常解氣,罵得非常痛快。一天裏想罵的話,全都噴灑了出來……

    方國梁終於被我激怒了:“方桂生,你太囂張了!我把你放了,你竟然還指名道姓罵我!你有本事給我站在那兒,我把辦公室鎖好了就來找你算賬。”

    我根本沒有把方國梁這樣的話當一回事,我一邊哭一邊罵。我狠狠地說:“你把我關了一天,你是夏曉桐後麵的跟屁蟲,你是方國強那個臭流氓的打手,你是個惡棍,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就會放火燒了你家……”

    我鐵了心了,方國梁隻要再惹我,我明天一準放火。

    “方桂生,你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兒別動!”

    方國梁終於暴怒了,他發了狂地向我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指著我吼道:“你個小東西,你不要亂罵人,我要撕爛你的嘴……”

    我這才嚇壞了,方國梁跳起來了,方國梁是大人,他要是真的打了自己,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樣子。

    我轉過身就跑,嘴裏罵道:“方國梁,我才不會聽你的站著不動哩。你追我啊,你追上了我,我就服你,就任你打……”

    我扛著凳子,背著書包,嘴裏還在罵人,可是腿子沒有閑,方國梁是大人,正大步流星地追了上來……

    我心裏急,腿子上一次一次地發力狂奔。

    可是,不巧,竟然被一個土坷垃絆倒了,小板凳硌得身上生疼。

    我一急,全身冒出了冷汗,這下是注定要被方國梁追上了。

    可是,顧不了許多了,連忙爬起來,嘴裏再不講話,跑到操場邊,連忙往南,向大隊衛生所西邊的路上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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