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麽教室，就是防震棚。土牆，幾個粗毛竹搭起來的頂。前後兩個土門。我被方國梁凶神惡煞般地從前門拖走時，初一班上的學生全都湧了出來，他們從兩個門裏擠了出來，看他們班上的方桂被先生拽進了辦公室。

    班上炸開了鍋，誰能想到，成績超棒的方桂生會犯下這麽大的錯誤呢？

    這下，夏曉桐不會饒過他了……

    我被拖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還是那樣，還是一個先生一張辦公桌。蒲塘小學最讓孩子們害怕的先生夏曉桐的辦公桌也放在這辦公室裏，隻不過與在原來的辦公室不一樣了，最裏麵的一間還是夏曉桐的辦公室。但夏曉桐現在經常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上，備課，或者訓學生。更多的時候，夏曉桐還像過去那樣坐在桌前，喝茶，看報紙，抽香煙。目不斜視，頭不上揚，頭發梳成一個大背頭，像那個偉人的樣子。嘴辱緊閉著，嘴角威嚴地下拉著。蒲塘裏的學生很快就明白了，夏曉桐坐在門口是因為怕死，怕地震的時候跑起來來不及。原來，那麽凶的夏曉桐，人人都害怕的夏曉桐，也是個怕死鬼！

    發現了這一點又有什麽用，學生還是怕夏曉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夏曉桐熊學生時，總喜歡用食指死命地捅過去，而且是捅學生的太陽穴，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學生的頭往牆上撞。蒲塘大隊的學生最怕的就是夏曉桐這一招。最壞的調皮大王都怕夏曉桐。

    防震棚辦公室裏，方國梁倒是坐在最裏麵的一間。這一間非常幽暗，就是在白天，也要點上燈才能看得清人。

    方國梁坐的凳子其實不是凳子，是一棵大樹根。大樹根的表麵都磨得光滑光滑的，三條腿子，七彎八拐地伸出來。很有氣勢了。似乎坐到這凳子後，人也威風了不少。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知道，當初這樹根是幾個民兵從河邊挖出來的，後來支書方國強看到了，就讓他們搬到了學校，然後叫了幾個木匠修整了一番，弄成了一個凳子送給了夏曉桐。夏曉桐於是便整天坐著這根樹樁了。方國強到學校來玩時，夏曉桐就讓給方國強坐。方國強來學校時，都是跟夏曉桐一起下棋，抽煙，喝濃茶。他們的手指都是焦黃的，他們走到哪裏都是一身濃重的煙味。那股煙味，厚重而又體麵。在蒲塘裏，隻有體麵的人才帶著這樣的煙味。這樣的煙味，讓人覺得特別安逸。

    爸爸身上也有這樣的煙味，但我總是覺得爸爸身上的煙味有點飄忽。我知道，大人們非常看重誰抽了好牌子的煙。爸爸抽牡丹牌和大前門的香煙，夏曉桐和方國強一般抽新華牌。有時候，他們也抽大前門。

    我一直就知道，方國強和夏曉桐，一直跟父親過不去。為什麽原因過不去，我倒是一點兒也不知道。難道是香煙的牌子不同？

    被方國梁拖著進辦公室時，我幾次想掙脫方國梁的手。可是沒有用，方國梁那雙手太有勁了，我怎麽也掙不脫。

    我差不多是被方國梁扔進辦公室的。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時，心裏滿是不甘，想發作，可是知道沒有用；想哭。可是忍住了。怎麽可能哭給這個家夥看呢？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並沒有做錯什麽。真的沒有做錯什麽！

    可我還是有點怕，隻要方國梁認真起來，我說不定就被當作現行給抓了。這一來，問題就大了。這一來，家裏的人還幫不幫他，還能不能幫他，方桂生心裏也沒有數了。再說，就算家裏人肯幫他，也不一定就能幫得了。現行這罪行，已經不是一般的罪行了。

    我想到這裏是有點怕了。上半年還是小學生，下半年就是中學生了。就這一點有點棘手。如果自己不是初中生，還是個小學生，方國梁是不敢對我這樣的。正因為上了初中了，是中學生了，我撕大字報的事情就成了個事情了……

    真要是被關到楚水看守所的……

    我的腿子一下子有點發軟了。

    很長時間，我才挺住了。算了，不多想了。真要出了事，有爸爸在。我不相信，會出這麽大的事，會被人關進楚水大門朝西的看守所。不會的。自己還不到十六歲。一切有爸爸……

    方國梁坐下來，虎著臉，要我低下頭認錯。我始終低不下頭來。我想開了，我來個死不認錯，看你們能把我怎麽辦？

    大不了也就這樣了，把我關進看守所去……

    我想開了，於是，平靜地，鎮靜地，看著方國梁。這時候，我突然發現，是方國梁不接他的目光，方國梁一直把目光偏向一邊，跟我說話時，語氣是凶的，但是，卻一直看著門外……

    我於是說：“別以為我不曉得，這是你們做好了的，你們把大字報貼出來，就是等著看我爸爸的反應的。可是，你們沒有想到，我爸爸什麽反應也沒有，是我有反應了，我把你們精心炮製的大字報撕了。你們的癡心妄想沒有得逞。你們於是就急了，就恨我了。恨就恨吧。反正，我是幫我爸爸，我幫我爸爸還要什麽人指使？！笑話！你們今天別說是關我，就是打我，我也是這樣講。別以為我不曉得誰寫的大字報，那字在那裏，裝不起來。別以為換了一種字體我就認不出。”

    方國梁顯然也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於是就冷笑道：“看不出來嘛，你還真的挺勇敢。不但挺勇敢，還挺能說！”

    “我當然勇敢。偉大領袖早就教導我們，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可寫最新最美的文字。你方先生不要忘了，全學校第一張大字報，是我在小學四年級貼出來的。這是你方先生指導有方，認為我方桂生既然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也就應該學黃帥，反潮流，當好革命事業接班人。我當然敢。對倒行逆施，我敢說不，對顛倒黑白，我還敢於說不。”

    我被方國梁拖到辦公室時，我的內心還有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知道，是這個人，真正地把他拖到辦公室的人。方國梁是這個人的手。這個人，才是讓人害怕的。

    這個人就是夏曉桐。我必須告訴你，其實，我最怕的就是這個夏曉桐。在我被拖進辦公室時，夏曉桐坐在門口。夏曉桐頭也沒有抬，在看書，在抽香煙。看不出半點怕地震的樣子，也看不出半點關心我撕大字報這件事的樣子。到上課的時間後，他從位置上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書啊本子的，走出了辦公室去上課了。若無其事地走出了辦公室，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方國梁把我拖到了辦公室。動靜這麽大的事，也沒有讓夏曉桐抬起頭來。我就明白了，狗東西，也裝得太像了。還不是你在搞鬼？別以為我不知道，爸爸早就說了，就是你夏曉桐，是方國強在學校的倀鬼！

    後來，下課的時候，夏曉桐回到了辦公室。也還是那樣，半句話都不說。沉默地走來走去，無聲無息。看都沒有看我和方國梁這裏的一切。

    夏曉桐那麽從容地進出辦公室，臉上沒有一點內容，你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不笑，也不說話。眉頭沒有緊皺著，但也沒有任何放鬆的樣子。

    夏曉桐那一天太平靜了。

    就是這樣的太平靜，終究讓我有點怕了。我不知道他後麵還會使出什麽招兒來。

    方國梁不斷地氣急敗壞地要我交代問題：“誰指使你撕大字報的？你為什麽要撕大字報？你知道不知道撕大字報是什麽性質的罪行？”

    我看著方國梁，心裏一橫，我今天就橫豎不講半個字，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沒有交代半個字。

    後來，方國梁要去上課了，便站起來，狠狠地把我搡到了一邊，吼道：“你死在一邊，老老實實想問題。我下一節課來收拾你。”

    我在方國梁的咆哮聲中站到了一邊。

    辦公室裏又一下子靜了下來。

    沒有人來搭理我。

    夏先生在，也就是夏曉桐了。除了夏先生，兩個蘇先生都在，她們沒有抬頭看他。

    校長也在。校長也是夏家的，就是夏曉鋒。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來過問我，也沒有一個人出麵勸方國梁不要再這樣為難方桂生了。

    我明白，現在，兩個蘇先生肯定看不起他了。雖然大蘇先生還是我的幹媽媽。可是幹媽媽有什麽用？多少年都沒有什麽來往了。

    家一敗落下來，還有誰想跟你們家來往？我太明白這裏的這兒那兒的了。現在，我對大蘇先生其實一肚子不滿，大隊那麽些人，成天想著的就是要整我爸爸，學校裏的夏曉桐也整我爸爸，你還是我幹媽媽哩，你為什麽就容忍別人這樣對待我們家？我心裏滿是不服氣，我覺得，不是我變了，而是幹媽媽變了。

    現在好，人家罵我們，都罵到了夏思堂家的牆上，說到了大字報裏。六張紙啊，六張大紙啊！

    方國梁上課去的當兒，我把一切都想好了：一，隻要一口咬定不是爸爸指使的，他們就不會拿爸爸怎麽樣！一人做事一人當。事情是我做下的，與別的人無關。二，方國梁會說我破壞大字報，我就說大字報也應該實事求是，如果不是這樣的，就是胡說。既然是胡說，我撕大字報就是理所當然的；三，我想好了，事情總會有個終局，他們不敢把我綁起來的，我才十二歲，不到十六歲，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

    我剛剛想好，那裏方國梁虎著一張臉進來了。進來後，方國梁就問：“方桂生，你的問題想好了沒有？”

    我平靜地說：“我沒有什麽好想的。”

    “好，那你就好好想！”說著，方國梁坐下來，自顧自地辦公起來，把我晾在一邊，偶爾會抬起頭來，罵著，吼著，要我交代問題。

    我看著方國梁，什麽也不說。

    想到中午，我都沒有跟方國梁再說一句話。

    中午放學時，方國梁將我放回了教室，讓我回家吃中飯。

    “吃完中飯，還給我站到這裏來！”

    方國梁的語氣非常凶狠。

    我沒有講話，走出了辦公室。我本來想回教室一趟的，但轉一想，還是沒有去，去幹什麽？同學們都放學了，都離開教室了。

    不過，我還是想到教室坐坐的，坐一會兒，對著黑板發一陣呆。就發一會兒呆。

    我往家裏走時，六一早到家了，一家人在等我。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