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女人不能打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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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我媽媽跟著我們的爸爸來到蒲塘裏時,連蒲塘話也說不好,日子一長,才稍微懂了點。譬如,“打蕩”這個詞,蒲塘裏人做什麽事好像都可以用“打蕩”。這讓我媽媽覺得不可思議,便問爸爸道,都用成打蕩,還要其他的詞語幹什麽?我爸爸想了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得說,出了蒲塘裏你用其他的詞吧!在蒲塘裏就這麽用。隻要是處理事情,都能叫做打蕩。可以用弄、搞的地方,也都可以用打蕩這個說法。譬如,孩子的姑爺高南風的肉案子,天天要打蕩豬下水。

    這事兒,我媽媽熟悉,一來是親戚之間,走動得自然多。二來,我們家有一段時間,還真是高南風肉案子的老主顧,常客。

    後來,我媽媽無師自通地發現了,有一處可以用弄與搞的地方,卻不能用這麽個說法。

    男人和女人的事,蒲塘裏人說成是弄交易,也能說成弄。哪個女將如果這一天滿臉喜氣地從家裏出來,開始東家長西家短唾沫星子亂飛,別的女將就有點數了,這家夥,在家裏跟男將弄過了,弄過交易了。肯定還弄得很好,不然個逼嘴哪有這麽興頭?蒲塘裏人說那種事也說成搞——這婆娘,肯定在家裏跟男將搞過交易了。說搞雖然也可以,但說搞的時候,就有點不太好聽了,不正當的才說成搞。亂搞,你跟別的男將搞過了吧!你亂搞了。你這女將不要臉!

    有一次,我們家裏又來了些鄉下婆娘,幾個女將說著說著就說到跟男將們做那件事情上了。她們起勁地說起做那樁事是怎麽做的,凶不凶、火不火的,又問我們的媽媽:“你們城上人弄起來肯定跟我們鄉下人不一樣。素素啊,你得告訴我們。像你這樣的彤婆娘,德麟如果抱起來的話,肯定是不肯放的。”

    我媽媽臉一紅,不講話了。素素,就是我媽媽。媽媽叫盧素素。

    蒲塘裏的女將們有很多人喜歡我爸爸,這一點我媽媽是曉得的。我爸爸在部隊裏當兵時,打過仗,也唱過戲,有時候還反串女角色,譬如演個李香香啊,演個喜兒白毛女啊,都會。我都聽說了,蒲塘裏的女將從我爸爸、媽媽回來的那一天起就心裏有鬼,不管是從哪個莊子嫁到蒲塘裏的,都最想結識一下那個叫方德麟的男人。就是一些沒有過門的大姑娘,有時候也癡想著能和那個叫方德麟的人有一碼子。你想想看,一個男將,能反串女角色,那還得了?這男將肯定彤煞了。摟著一個又彤又體麵的男將,這種快活到哪裏去找?不過,姑娘們不敢多想,一想就臉紅,耳熱心跳得厲害。一個丫頭子,哪能想著想著,就想要得到人家盧素素的男將呢?

    是在我們的家裏,把話擱到我爸爸的身上便非常自然了。你說說看,哪個女將不喜歡彤的男將?這些女將哪會來感覺呢?這些婆娘真的巴不得有一天我們的媽媽也像她們背個小方籃回娘家,她們好偷偷地來跟她們心中的男神私會。可我媽媽怎麽回娘家?我媽媽早沒有親人在上海了,我們的外公,我偷偷地聽說了,解放軍還沒進上海,就坐大海輪逃了。這話當然不能讓蒲塘裏的人曉得,無論什麽人都不能說。那天,我偷聽還是被我媽媽給發現了,揪著我的耳朵,狠命地要我保證,絕不把偷聽到的話說出去。看看,我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耳,這事兒,難忘。當然,現在,我是知道為什麽的了。你,當然也和我一樣,也知道為什麽了。不多講了。

    那一天的話是李永珍問出來的。在蒲塘裏,李永珍和我們的幹媽媽蘇先生一樣,也是個彤婆娘。聽說李永珍也是想我們的父親想得難受,都調戲過我爸爸好些次了,可是我們的爸爸裝著什麽也不懂的樣子,一次也沒有理會她。這是媽媽告訴我們的。媽媽告訴我們的時候,一臉的憂傷與擔心。

    女人們說著說著,就說到床上了。我媽媽強忍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所以,李永珍一邊納鞋底,一邊問我們的媽媽:“你跟德麟是不是天天都要弄弄?”我們的媽媽聰明地反問道:

    “那你跟你家薑洪根的的交易怎麽打蕩的呢?”

    我媽媽無師自通地用了打蕩這個詞,

    可是,這次,我媽媽講出來後,女將們沒有搞懂,一個個大眼相小眼,問:“什呢叫打蕩交易?什呢叫打蕩交易?”

    等明白了我們媽媽的意思後,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這裏不好用打蕩這個詞了。這個地方如果用這個說法,還不是男將們要把女將們處理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不剩?

    我媽媽才終於曉得了,打蕩,得有個結果。或者打蕩得幹淨了,或者是打蕩得幹幹淨淨,也就是沒了。男將跟女將那種事,是沒得結果的。就是有結果,也不會是幹淨的,更不會幹幹淨淨得沒得了。

    我媽媽暗暗地想道,這蒲塘裏人還真有水平,一個“打蕩”,有這麽多學問。

    可我們的媽媽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們的爸爸,在國強做大隊一把手沒有幾天,就被他“打蕩”掉了。防震的那一年,我們的爸爸有驚無險地過了關。可是,兩年後,我們的爸爸,終於沒有能躲得掉。

    國強上台不到兩年的功夫,腳頭自來熟似的老是往高南風這裏搬了。

    姑爺爺高南風打蕩起豬子身上的東西,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就像做一件大事。當然,這事確實就是大事。在蒲塘裏,又有幾戶人家有事沒事的去吃一回豬肉呢?這一來,殺豬也好,打蕩豬子身上的東西也好,就成了大事。

    高南風打蕩豬子身上的東西時,嘴裏總是叼著煙,半睡半醒似的,捏弄著大腸小腸或者肚肺腰子什麽的。這些東西打蕩起來,是非常費時的,弄得不好,味道就去不掉。打蕩豬肚肺的功夫也不淺,高南風好像特別喜歡打蕩肚肺。先灌水,然後在變得又胖又大的肚肺上輕輕拍著,看樣子要拍上半個把鍾頭子。那樣子,好像是在拍一個屁股。而且肯定是像拍女人的屁股。有時候,有人從高南風家門前走過,看到他在拍,就提醒他:“老高啊,拍來拍去還是拍的肚肺啊,不是你老相好的屁股!這麽認真幹什麽?舍不得放幹什呢?”

    高南風一聽,頭也不抬,就開始罵人:“你他媽放你娘的狗屁,這是女人的屁股?這能算是女將們的屁股頭子?你嚼蛆哩!”

    被罵的人站在門前的巷子上,不走,接著講:“我也說不是女將的屁股,女將的屁股哪裏會有這麽小呢?買豬買個雞爪虎,娶妻娶個大屁股。這麽小的屁股,長在女人的身上,還有什呢用?南風啊你說說,有什呢用?你南風要這樣的女將兒做相好的?”

    高南風就眯著眼睛笑起來,罵道:“你這個狗頭,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著話的時候,手在圍兜上來回擦幾下,然後掏出香煙,自己叼一根,隨手也扔一根給對方。

    這樣的對白,聽起來是罵人了,可再聽聽,一點不像。

    巷子上的人講高南風有相好的,是表達著一種羨慕,高南風罵人,是表達著一種快樂。

    高南風被蒲塘裏人喊作老南風,但老南風的樣子一點兒不顯老,頭發梳成大背頭,每天都整整齊齊的,臉上看不見皺紋,任何時候,都叼著煙,再不就是一手端著紫砂茶壺,一手挾著紙煙。那紫砂茶壺有了年月了,滿是茶垢,茶葉都放了有半茶壺了。

    南風確實做過大事。老早,打南京的時候,高南風的民工擔架隊,在支前民工中遠近聞名。解放了,金學民做蒲塘裏的支書時,高南風也是大隊裏的幹部。隻不過高南風這個人老是仗著自己是一個老黨員,扛過槍,過過江,在蒲塘裏不管怎麽說也是個老資格,於是就沒有把剛剛提拔上來的青年幹部金學民放在眼裏,很多事情都不願意聽金學民的。金學民一開始忍著,什麽韶刀都不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對高南風,一把火也燒不起來。金學民忍著,曉得來日方長,也曉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不,後來總算找到了機會把高南風給擺平了:“回家,你給我回家呆著!你還有個老黨員的樣子嗎?人家方德麟從部隊上轉業回來協助我搞建設,你倒好,說人家不應該回來,回來得不對。這話是你說的嗎?你那能巴能巴的樣子,像什呢話?”這樣,高南風就被打發回家了。很多老黨員哭著求金學民對高南風客氣點,沒用;高南風跑到水廓莊,找到公社一把手反映情況,公社書記也沒有理他個上下:“我總得要支持金學民同誌做工作,你也得支持,而且得大力支持。高南風同誌,你說是不是?”公社書記一番話,把高南風打發回了家。

    但不管怎麽說,高南風是打過老蔣的,把這樣的人擺下來,金學民也怕不好收拾。最後同意高南風做殺豬的,蒲塘裏的肉案子放在高家。財,讓你發,但是,權,你得讓讓。別老是在我姓金的麵前指手劃腳的。這蒲塘裏,是我金學民做主還是你高南風這個老東西當家?

    高南風想想也是個道理,一山容不得二虎,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這蒲塘裏也隻能有一條聲音。有了金學民的聲音,當然就不能有他高南風的聲音了。於是也就沒有再說什麽,回到家,圍裙一圍,刀一拿,兒子高洪大負責捆豬子,出血、開膛、破肚、分片(就是把一隻整豬剖開成兩片)這類活兒,就全是自己來了。高南風愛惜獨生子,這類髒活兒,從不讓兒子沾手。

    就這樣,高南風一心一意地幹起了殺豬的行當。

    這也好,蒲塘裏人省心不少了,要吃豬肉的時候,不要到水廓莊去買了,自己家門口就有殺豬的。

    金學民不再做蒲塘裏的支書把位置讓給方國強時,高南風把肉案子也交給了兒子高洪大,自己做起了一個閑佬倌。金學民幹了十來年的支書,上麵覺得該讓年輕人挑挑擔子了,於是調他到公社鐵木廠做副廠長。高南風這才鬆了口氣,冤家對頭不再壓在他頭上了。可是,想想也還是高興不起來,自己都望七的人了,還天天天不亮就起床殺豬,要不是金學民,哪裏會過這樣的日子?但想想也還是劃得來,金學民先做支書,現在又去做廠長,也沒有見到他有幾個屌摳兒。蒲塘裏人對錢這個東西,愛不起來又恨不起來,感情複雜得不得了,就把錢說成屌摳兒。那東西嘛,總是要摳出來的,摳出來了,又不怎麽舍得見光。哈哈,這跟錢還不是差不多?

    這些年過下來,高南風手上確實有了一大筆屌摳兒,蓋了蒲塘裏最好的瓦房給兒子了。賺著蒲塘裏人的錢,都把他們賺紅了眼。這人在世上,有什呢江山好打?金學民還不是說走就走了,說是到鐵木廠當廠長,可哪裏是什麽廠長,還不是個副的,掛在那裏了。腰包裏麵那屌摳兒,說什麽也不會比南風多。

    但說到底,高南風不是想殺豬的人,他的心思哪裏是在殺豬上的?想想吧,做了那麽多年的幹部,最後卻落得一個殺豬的名份,高南風怎麽會甘心?但金學民讓你不幹了,你就得回家;現在金學民走了,高南風想再爬起來,哪裏還能再爬,年紀都一大把了。幹部一年年地換,也一茬茬兒地年輕。高南風想想都心頭涼涼的了。

    接下來的日子簡單了,也自在了,不操刀了,就隻管打蕩豬大腸、豬小腸、豬腰子、豬尿泡這些雜碎。這些事情,還是得高南風來。人年紀一大,心也就特別細,很適合做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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