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米就偏不照顧蒲塘人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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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時,大隊給每一個老幹部拜年,鑼鼓一直敲到高南風家的門口,高南風像做夢醒了似的,連忙到門口給來拜年的國強和鑼鼓隊的人敬煙發糖。這是哪裏對哪裏了?高南風不做大隊幹部了,金學民把他擺下來後,就從來沒有組織上來關心過他。甚至連每年應該給的工分都不給了,有時候反而要他拿出錢來給大隊幹部每人分紅包。讓你殺豬了,錢讓你賺了,你當然得出出血。這是金學民的原話。哪裏還會有人在革命化春節到來的時候來給全家拜年?
國強給高南風送來了黨和群眾的溫暖,給高南風的家裏送來了一幅《偉大領袖去安源》的畫像,送來了擁軍愛民的匾,兩包大前門香煙,還放了一掛小鞭和四個衝天炮。這點東西,高南風當然是不放在眼裏的,可是,這是組織上送來的,高南風就感動了。組織上到底沒有忘記我啊!
握著國強的手就有點不想放的味道了,眼睛裏麵都快沁出淚花了。國強笑笑,拍拍老南風的肩,說:“南風同誌,你為人民做的事,人民當然是不會忘記的。你是個好同誌嘛!”
南風要留中飯,國強擺擺手:“不要,千萬不可以。這樣就庸俗了。再說,我們還得去看看其他老幹部,方德麟家也要去。公社今天有人要去方德麟那裏拜年,我們當然不能缺席了!”
南風有點依依不舍,把大隊幹部們送出了家門。回到家,高南風中飯沒吃好,一個勁兒的抽煙,喝酒。激動得什麽似的。我們的姑奶奶方臘紅怎麽勸,高南風都沒能吃得下飯。
飯是沒有吃下去,可是酒倒是喝了不少,一盅一盅地,差不多喝了半斤二鍋頭。飯後就醉倒了。
往後的日子裏,跟國強來往得就多了。國強自然就經常到南風這裏來。來喝茶,來抽煙,來喝酒,來和高南風打撲克,下棋。南風好賭,打起撲克來,也是一把好手。人有幾個屌摳兒,手就癢,你讓他不賭都不行。賭輸了不要緊,輸也是輸的氣派,從口袋裏往外掏時,南風大刀闊斧的,有點不可一世,倒像是個贏家似的。那氣派,就是方德麟也沒有。那氣派,用蒲塘裏的人話講,就是方德麟也沒有。聽聽,就是要跟我爸爸比啊,就是一直要跟我爸爸比啊!
有時候,大隊幹部晚上開會晚了,也到高南風家來,那就是來碰頭。蒲塘裏人說碰頭就是喝酒吃飯,說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難得啊!平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回家吃飯,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麽回事,瓜菜半年糧,無非是山芋幹子煮粥、麥粯子煮飯,桌上永遠是一菜一湯,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帶一碗冬瓜湯,告訴人家說,不少了,今天十樣菜:九(韭)菜一湯!冬天一般就是醃絲瓜子,再不就是燉個蛋,燒個鹹菜湯。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弄點醬油,放點油花,好佬的人家,挖點豬油,搞點花椒粉子,切點蔥花蒜花,開水一衝。這也算是個湯了。蒲塘裏人說家裏殷實,都說成好佬。實實在在地說,這就是醬油湯,但蒲塘裏人講起來好聽得不得了,說這是十鮮湯。細鬼兒他們,也就是小孩子們,聽不明白什麽十鮮湯八鮮湯的,都聽成了神仙湯,遇到人家就說,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湯。話裏頭全是幸福美滿。蒲塘裏人更有意思,覺得細鬼兒的說法還有點意思,於是,連大人也都跟著說那叫神仙湯了。來個親到個友,最多到劉洪大的肉案上買半斤肉,到莊中心大麻子徐根其的小商店裏買五分錢蘿卜幹。再不就自己拿個罾子到河裏溝裏,弄個一二斤魚回來燒燒。那就不簡單了。要曉得,魚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溝頭邊上一支,魚直往網裏跳。但那樣危險,打著赤腳,披著蓑衣,雨腳如麻,往河岸邊上那麽一站,稍不留神,人會滾到河裏,自己倒變成一條大花魚了,還捉什麽魚?到了冬天,那魚就更不好弄,魚躲到河底取暖了,要破冰。所以得省著吃。碰頭不一樣了,上桌子的菜沒有人會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連湯夾水,也全都喝光。用蒲塘裏人的話講,這是五八年到了。五八年,蒲塘裏人回憶起來特別害怕,吃了幾天的食堂,後來想吃都沒得了,再接著,就鬧了饑荒。蒲塘裏也開始按人頭供應糧食了,每天二兩米的樣子。你說,這二兩米夠放到哪裏?
碰頭的時候,桌上最起碼有一樣葷鮮,有時候弄得好,還能弄個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賓的席口。平常的日子裏,就是娘舅來了也不會擺六大碗,除了上梁、結婚、出嫁這樣的大事,蒲塘裏的人才會在桌上擺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樣菜:肉,魚,肉圓——也就是獅子頭,雜燴,炒豬肝,炒長魚。長魚就是鱔魚。魚最後上,魚到酒止。無魚不成席,這魚是不能缺的。酒一停,就吃白米飯。
為難的事還在米上,這有了點菜,飯就吃得特別香,也就吃得特別多。摔一斤米下肚一點問題沒有。摔這個字,在蒲塘裏人這裏,讀成了huǎi,摔開來鬥!這一來,你看看,有勁得不得了了。這裏的鬥讀第一聲,你寫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拚命吃飯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把肚子當作布兜,然後把飯全裝進這兜裏。在肚子餓得癟癟的時代,蒲塘裏人對米反而有了更豐滿的想象力,連鬥啊兜啊的,都用上了。
但這個“鬥”字,如果念成第一聲,實在不是個好字。蒲塘裏人說男人和女人做那事,也說“鬥”。蒲塘裏還有一種農活,別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裏人叫“鬥泥”。這下有意思了。總該是因為這活計是個重活兒。做那事兒,也是個重活。看來,凡是吃重的活計,蒲塘裏人非要用鬥,不然,這活計拿不下來。罱泥的活兒重,算一個半工,還得另外安排半個工配合。這半個工一般就是安排個女將了。
生產隊安排農活的時候,曉得一個男勞力半天半天地河裏鬥泥實在沒撩摸。沒撩摸就是無聊,寂寞。你瞧瞧這個蒲塘裏人,做什麽事都能想到那上麵去。什麽是撩,女將惹男將就是撩;什麽是摸,男將撫弄女將叫摸。做事沒撩摸,就是做事沒味道。所以,蒲塘裏人說平常沒有吃什麽好東西,或者很長時間不近葷鮮了,都說嘴裏沒撩摸了,就是嘴裏沒味道,寡淡到極至的意思。安排農活時,生產隊長一般都把鬥泥的事安排給夫妻們做。男將在船頭罱泥,女將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著篙子,不讓船順水淌。當然,這樣安排活計,一看就曉得,是怕幹活幹得沒有撩摸了,有人說說話免得沒撩摸。有些促狹鬼,遇上人家小倆人在河裏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說著甜甜蜜蜜的體己話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倆口兒,出勁鬥用勁鬥啊!”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這事兒當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剛圓房的小夫妻,這效果啊,簡直好極了。女將臉騰地紅起來,心撲撲地亂跳,像被人窺破鬼心眼兒似的,根本不曉得怎麽回人家話;男將當然也會跟著臉紅,想要做的就是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這種時候,幸福的想象與體驗,麻酥酥地,傳遍全身,連反擊岸上人的話都不曉得講了。還有遊泳,是個吃重的事兒了吧?蒲塘裏人才不叫這個是什麽遊泳不遊泳的,蒲塘裏人叫“鬥澡”。你說說看,這蒲塘裏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
但米這東西,它就不照顧蒲塘裏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裏的糧倉走。一年到頭,蒲塘裏人從沒有個吃飽的時候,吃完了還想吃。
選擇在高南風家碰頭,也是看中了肉案子上多下來的豬下水和豬肝、肚心肺什麽的。豬肝炒大蒜,胡椒炒腰花,肚肺蘿卜湯,想起來能讓人口水流下來三尺。但肉案子上的肉不要想,這種事情是做不得的!就是你國強也做不得。你想啊,蒲塘裏十二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三十多戶人家,全莊上千張嘴,一天殺一頭豬子,原本是不夠的。但豬肉要三角七分錢一斤,每周能吃上一回豬肉的,蒲塘裏又能有幾家?莊戶人家半年不會往鍋裏擱肉。最多也是煮點菜飯,然後往飯碗裏擱點豬油。要吃肉,一定是家裏來親到友了,才舍得往高家跑。要說殺豬,那是非殺不可才要開刀的。開刀殺豬那一天,就等於是蒲塘裏人過節了,燙豬子的大木桶邊上圍滿了人不算,高南風的賬本子擱在一旁邊哩,上邊全記著誰家要肉,要多少,估計這頭豬子殺下來,沒有多少剩下來的,才能開膛破肚。不然的話,這肉擱在肉案子上,哪裏擱得住?肉賣得好不好,要看時令,臘月裏正月裏,肉要得多些。這兩個月兒女親事多。二三月裏,殺了也沒有大礙,再往後就不行了。
來高家碰頭,明擺著就是要高南風放血了。但高南風喜歡,一看到大隊幹部來碰頭,就非常有勁頭。香煙早早地從徐根其的小店裏買了來,茶葉,全是從水廓供銷社買的最好的鐵觀音或者龍井。家裏有肉案子,所以,沒有肉的日子是極少的,怎麽說都得留著些像豬肝、小腸這樣的東西,而且都打蕩得幹幹淨淨的。大隊幹部們要來碰頭,傍晚時份總會有人來悄悄地通知高南風的,這高南風就會留個心,不把肉全賣出去。兒子劉洪大曾經非常不開心,這樣一來,賺頭少了,有誰高興!可架不住高南風一聲喝:“你個小畜牲,你懂個夢!這是能拿錢算的帳?”
國強當然也是一個非常靈巧的主子,沒隔多長時間,帶人來碰頭的事就少了。總是自己一個人來,單槍匹馬。有時候隻帶婦女主任、鐵姑娘隊隊長。高南風也是個靈巧人,曉得支書也是不想讓他高南風多破費,可又架不住肉案子上的東西,嘴裏煞不住個饞。時間一長,老南風又發現國強有一樣喜歡了,那就是特別喜歡豬腰子和豬尾子,這一下,高南風便什麽都明白了,後來,每到殺豬,豬腰子和豬尾巴就不賣了,放在一邊,專門等天黑送到國強的門上。
國強看來是好那事兒了。想到他有好幾次都是帶著婦女主任粉英和鐵姑娘隊的隊長蕙蘭來的,高南風便曉得了,國強正是對女人最饞的時候。國強究竟上了多少婆娘或者姑娘的身子,倒是沒人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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