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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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決定送我去廣陵。
我們由六一擺渡去到了蚌蜒河口的輪船碼頭。然後,從那裏,去到楚水縣城。
我們得在楚水縣城住上一宿才行。
發往廣陵的汽車,第二天上午才有。我們從蒲塘裏出發,顯然是來不及趕上午發往廣陵的汽車的。
但住在楚水縣城哪裏呢?這成了個問題。
我想住到旅館去。我知道教育旅館不貴,我們上次考大學就是住在教育旅館的。可是,爸爸還是覺得貴了,而且,“就睡一夜的覺,花這個錢,不值得!”
爸爸說:“我來想辦法。”
爸爸想的辦法就是去找我們蒲塘裏出來給縣長開小輪船開小車子的一個遠房本家侄子。可是,我覺得不好:“平常交道打得不多,這個時候卻要找人家幫這個忙,不好。何況,還有句‘投親不如住旅館’的話,你倒來了個‘住旅館不如投親’了。”
“這個你就不要管了,反正是我的人情。你隻管到時候住下來,嘴上勤一點,對人家客氣一點。”
我當然知道,爸爸這也是沒有法子了。但心有一點辦法,又哪裏會在這個時候麻煩一個不相幹的人呢?
說實話,爸爸那個遠房的本家侄子,對我們倒是非常客氣,隻是他的夫人,一身的城上人氣息,對從鄉下來的我們,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眼神中多了很多鄙夷。但後來聽說來的是考上大學的,準備在這裏留宿一夜,明天就走,便立即改變了神色,說:“多待幾天吧,也讓我們家沾點大學生的新鮮氣與靈氣。”
我這才展開了笑容。晚上,小孩子放學回家了,還真的纏著我輔導了一下幾道習題。我倒也沒有讓人失望,幫助輔導了一下,孩子非常開心。
翌日,我們到了廣陵,我們就依照著上次姨父信中的地址,找到了北門外大街姨父與姨母的家中。到姨母家中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鍾的光景。
姨母從門裏走出來的時候,我呆住了。這分明就是我們的媽媽從門洞裏走出來。我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胸膛了:天啦,這世上,竟然如此相像的人,要不是我確信麵前的人是我的姨母,我真的想要叫一聲媽媽了。太像了!
我真的有點後悔來得晚了。
我第一次來姨母家,第一次發現姨母那麽像媽媽。
我心裏有底了,以後,我隻要想念母親了,就來看看姨母這張臉。
我到的時候,看到了二表姐。二表姐正坐月子,就在娘家坐月子。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二姐,二表姐抬了抬頭,跟我招呼了一聲,就又埋下頭理會孩子去了。我知道二表姐的心態,她們是城上人,也許還真不待見我們的到來。
雖然是夏天的傍晚,但也熱得人難受。姨父家這一天難得的熱鬧,原來大表哥一家回來了,大表姐一家也回來了。
一大家子人,全坐在院子裏,一大家子人全在院子裏納涼哩!
後來,我是聽出來了,都是來看坐月子的二表姐的,並不是聽說我們要來。
納涼的時候,大表哥突然就問了一句:“是不是那個寫信來要錢的表弟來上大學了?”
我聽姨父低低地吼了一句:“能少說些閑話?你能的!他是你表弟!是來上大學的!你要是能,也去上大學啊!”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但我已經在這對話中聽出了對我的鄙夷。
我有點後悔不應該選擇廣陵師範學院讀書了。何必呢?何必要來這裏,飽受杜家的譏笑呢?
但又能有什麽辦法?我不是巴望著以後每一周能來一天打個牙祭,省一點夥食費嗎?人一窮,你就隻能這樣克製著,忍著。
第二天,我照著通知書和報到說明的要求,下午三點鍾去學院報到。
我還不太知道這廣陵市的公交情況,我隻好走到學院去。我和父親從姨母家出來後,一路跟人打聽,一路走到了學院。
好在路不是太遠。姨母家在教育學院附近的北大街住,我要讀的師範學院是在瘦西湖南邊的大虹橋旁邊。
雖然不太遠,但是,靠兩條腿,父子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學院的東大門。
一路上,做父親的反而比兒子要興奮,好像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的不是兒子,而是他自己。
我心裏滾過一陣感傷,你看看,父親這人,好歹當年也是一個文化兵,扛過槍,渡過江,打過老蔣,還差點兒走上朝那個鮮的戰場,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先是從省城到了江城,然後,從江城到了廣陵,然後,從廣陵回到縣城,最後,又回到了鄉下的老家,就像沒有當過兵一樣,十年了,從哪裏來又回到了哪裏。真讓人感傷!瞧瞧現在,兒子考上大學這麽個事,也讓他撐不住扛不動似的。
我知道,父親對我走出那個家非常高興,他是巴望著我早點走出那個家,否則,在那個家裏,成天會是雞爭鴨鬥的,過去,三個哥哥,都瞧我不順眼,成天是吃家裏的用家裏的,還不會幹農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現在,眼氣我上了大學,話語裏又有了另外的一番味兒。我也是聽得出來的。
“他們哪裏是跟你吵架啊,他們這是故意整你,讓你不得清淨,讓你沒了讀書進取的心思。這些做哥哥的,實在是壞透了。”一路上,父親不斷地嘮叨著這個話題。我有點心煩,但是我忍住了。
我當然知道哥哥們差不多是這樣想的,但我就是想不通,親兄弟啊!哪能會是這樣的呢?
事實上,我也希望早一點離開家。家真的不成家了,沒有了媽媽的家,哪裏還能像個家?沒想到媽媽一去,這個家立即一盤散沙似的了。難怪有人講了,寧死做官老子不死討飯娘。這個家,自從春天母親去世後,就再也沒有安寧過。
現在,我終於靠自己考上了大學,靠著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這個家。
報到是在中文係底樓的一間小教室裏。我跟著同學們排著隊,“魚貫而進!魚貫而進!然後魚貫而出!”輔導員喊著。
於是,魚貫而進。一間教室,總有十幾張桌子圍成一個正方形,每張桌子後麵都坐著一個老師,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個席卡,上麵寫著什麽“報到處”“糧油戶籍關係”“膳管科”“舍管科”……
我在隊伍中,慢慢跟進,先是到報到處,便遞上錄取通知書、十元錢和一張一寸免冠照片,一個戴眼鏡的女老師收了,通知書夾進文件夾,錢扔到身子旁邊的錢箱裏。然後戴眼鏡的女教師給他遞過來一個校徽,又把照片遞給右邊桌子上的一個人,示意我到右邊的桌子前。我於是便往北桌子走去,原來這張桌子在發放學生證。照片貼上去,鋼印一蓋,把學生證交到我手上。其實,不是交,是丟。蓋鋼印的老師像一點兒也不能體會到大學新生的心情似的,他什麽話也沒有,動作非常機械,就是丟,有時把學生證丟到了桌子上時就差點兒滑下桌子。但是他不管。
拿到了校徽,拿到了學生證,這下,我對自己已經是大學生終於有了一種確證。我的心裏洋溢著一種興奮與喜悅。但是,我來不及高興,覺得這時候如果高興一下肯定有些十三點的。那麽多人拿到校徽與學生證,都沒有高興,你憑什麽高興呢?可是,我沒有撐得住,還是咧開嘴笑了。我對自己笑了。這是必須的。戴了校徽,有了學生證,這才是真正成為大學生的標誌。可是沒容我多想,另一張桌子後麵的老師便衝我喊,快,下一個!我走到下一張桌子前,遞上糧油關係和戶口關係轉移證。在這張桌子前,我一愣,心裏也有點怕,後麵的顯然不是老師,是公安局的人,女公安。女公安穿著白色的製服,戴著大蓋帽,不是大蓋帽,沒有帽簷,上別著五角星。我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應該叫貝雷帽。我不明白自己的糧油關係為什麽要交給公安。正等著桌子後麵的公安發話,誰知道她卻衝著後麵人說,下一個,下一個。在這個女公安麵前,我沒有站上幾秒,就被推到下一張桌子前麵了。
我注意到,女公安的手白白淨淨的,手伸出來招呼下一個人時,女公安伸出的,竟然是蘭花手。
我隻得再往下一張桌子走去,這次我學了乖,把團的組織關係遞過去,沒有等著桌子後麵那個年輕的男教師催,就走向下一張桌子。
下一張桌子前就得坐下來了,填表。其實,也不是填表,表格在那裏,我的名字已經在上麵了,要我在名字後麵打個鉤。我就打了個鉤。於是,後麵坐著的中年女教師給我遞過來一疊東西。我還沒有看清拿到手的是什麽東西,中年女教師又衝後麵的人喊,下一個,下一個。
最後那張桌子是舍管科的,我到了桌前,在自己的名字後麵打了個鉤,舍管科的老師便發了個牌牌給他,便又招呼下一個了。
這個報到程序,還真複雜。出了報到的教室,年級輔導員笑眯眯地衝著他們笑。一邊讓報過到的站隊,站好了。
站隊的時候,我細看手中的東西,才發現,膳管科的給的是飯票與菜票。飯票數了數,29斤,菜票是9元。旁邊同學也在嘀咕著,說,這是第一個月的夥食。從第二個月開始,就是班上的生活委員到膳管科統一領取了。舍管科的牌牌是宿舍號,我分在了紅8樓204房間。
輔導員沒有跟著去宿舍。帶著我們這個班級去宿舍的是一個看上去比我們大多數同學要大上四五歲的年輕人。到這時候,我終於知道了,我們是在82級4班。全班一共40人。這一年,中文係一共招了160人。
大家都聽到輔導員叫這個年輕人常向東。於是,幾個人頭攏在一起,小聲地議論,這個叫常向東的人,可能是“剛留校的”。
我聽到了這些人的議論。但我什麽也沒有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開始克製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有什麽可好奇的呢?
我得說實話,我還沒有從媽媽去世的悲傷裏走出來。媽媽走了三個月了。這三個月,我真不知道過的什麽日子。我能知道的是,如果不是媽媽的去世,我可能會考到更好的學校。我當然沒有怪媽媽的意思,媽媽去世了,我甚至連上大學的想頭都沒有了。上大學就是要讓媽媽自豪的,現在媽媽去了,上大學還有什麽意義與價值呢?
我剛剛上大學,我剛剛學到的一個詞就是“留校”。
後來才知道,常向東不是留校生,而是我們的同屆的同學,常向東在老家已經教過四五年書了,也是剛剛考進來的。不過,一來就當了班長。
我對常向東羨慕不已。能當班長,一定不簡單了。隻是我不明白,大家都是第一天來,怎麽也不經過班級選舉,他就當上了班長了。
常向東先帶著大家到了宿舍,各人分頭去找自己的床鋪。我的床鋪在2樓,206房間。我的床靠門,在右側。我美美地在床上坐下來,很享受了。這時,父親進來了,扛著我的行李。
安頓好,我讓爸爸就在學校吃。爸爸說,就不了,你就這一點夥食計劃,不夠的話還得掏錢買。我還是回你姨媽家吃吧!
我擔心姨媽又會給父親臉色。父親說,嘿,不要緊。反正是老臉了。她也不會趕我走的。你在學校,逸當一點,夥食費省著花,沒辦法啊,爸爸是個窮爸爸,也不能給你多少錢的。
我指望爸爸會留點錢給他,可是爸爸沒有。
我心裏有點委屈,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我有很多錢存在爸爸手裏,爸爸好像都忘了這件事似的。
我轉身向食堂走去,誰知爸爸又跑了來,說:“桂生,那東西,你瞅個空子,交給你們老師,說不定會弄到個什麽補助。”
父親還是叫我桂生。
父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隻叫我桂生而不叫我芥舟。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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