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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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從1982年開始的。時間必須從1982年開始。

    每一個上過大學的人,都有一個時間開始的時候。有的從1978年開始,有的從1982年開始,有的從1989年開始。

    每一個上過大學的人,都有一個時間結束的時候。有的在1982年結束,有的在1986年結束。

    當然,結束也是開始。

    你這就明白了,我的時間是從1982年開始的。開始得輝煌燦爛,也開始得糊裏糊塗。

    直到很多年後,有人問起我是怎麽考上大學的,我仍然一邊覺得輝煌燦爛,一邊覺得稀裏糊塗。我怎麽就上了大學了?我怎麽就考上了大學了?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但時間不糊塗。你什麽時候見過時間糊塗的呢?時間是個精明的家夥,一點一滴,一分一秒,給你計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譬如,1982年之前,我是一個倒黴蛋,但1982年之後,我一下子變成人人羨慕的人了,誰也不認為我是倒黴蛋了,都認為我非常幸運。更要命的是,1982年我真的是一個窮人,可是,1982年之後,時間也好,空間也好,它們一點兒不留情麵,讓我成為一個讓很多人特別是讓鄉村少女非常豔羨的窮人。

    對於什麽是窮人,我多少知道一點。當然了,時至今日,在我終於掘到了我的第一桶金的時候,我更知道什麽是窮人了。窮人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往往會一臉茫然:為什麽是這樣?有了錢後,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錢這東西就成了酒,酒壯熊人膽,於是,再一次麵對同樣的世界時,這個過去的窮人會意味深長、諱莫如深地回答那個窮人:為什麽不是這樣?

    我其實一踏進大學的校門就發現了,為什麽會是這樣?

    為什麽我們一身土氣,可是,卻總有那麽一幫人一身傲氣?更要命的是那群女大學生,她們簡直就是鏡子,讓一個渾身土氣的家夥再也不敢看一眼。否則,你看著吧,有你好看的,你會恨不得地上有條縫,然後,你立即鑽進去。

    但我鑽無可鑽。我必須站到鏡子們麵前。誰讓我已經踏進了大學,踏進了城市,雖然身上帶著鄉野的氣息呢?我不相信,會有什麽樣的鏡子讓鄉野的詩意蕩然無存。這沒有道理。

    1982年秋天的陽光一個勁兒地燦爛,它照到哪裏,哪裏就鶯歌燕舞,就像春天在這個年度第二次光臨了古老的廣陵城。

    就應該這樣鶯歌燕舞春光燦爛,何況,在京城,正在召開那個重要的大會,讓全國人民都亢奮得什麽似的。全國人民現在都春光燦爛。

    我跟著燦爛。考上了大學,能不春光燦爛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要是擱在過去,這就是中進士了。

    就想起那一年,還在水廓中學讀高中,那時候還走讀哩!放學走到中途,下雨了。那雨真叫個大,兜頭潑下來似的,沒到一分鍾,全身就濕透了。可是,他既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傘,就把個書包頂在頭上,一路小跑回到了家。跑到鄰居家門口時,老鐵匠克華一看落湯雞一樣的我,高聲地吆喝道:乖乖不得了,方德麟家老四中了舉回來了……

    我心裏原本對老克華一直有好感,這老頭兒,平常沉默寡言,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三打為生。打鐵為生。還有兩個缺點:打老婆,打牌。有幾個固定的牌友,農閑時和整個冬天,就通宵打牌。老克華打牌的樣子非常持重,麵對手中的牌,一副處理軍國大事的模樣。我看到過克華打牌。我有陣子還覺得打牌是一件多麽體麵的事,隻有手白白淨淨的人,才有打牌的資格。當然,如果不打牌,像幹爸爸顧林桂那樣,做校長,暑假成天躺在涼椅上看書,花花綠綠的茶瓶排在牆根,一個茶杯裏,半杯茶葉,半天喝上一口。這樣的樣子,就更體麵了。

    老鐵匠的這一句,讓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人了。我想,我將來就是考不上大學,做個巧農民,也終會比你做鐵匠要強。你以為荒年辰餓不死手藝人,就瞧不起種田的讀書的?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從老鐵匠門口經過了,我改道了,從老鐵匠家西麵的小樹林穿過,直接回家了。

    這是老黃曆了。不翻也罷。眼下都1982年了,我都快要上大學了,都是老克華所說的就是中了舉了,不,不僅僅是中舉,我們研究過,考上本科,怎麽說都是中了進士第了。

    說到這裏,肯定馬上就有人會對我說:“喂,兄弟,你在上卷寫的那個李夏荷,人家不站在你麵前,沒走哩!你們後來有什麽說法了嗎?”

    還能有什麽說法?兩年了,李夏荷突然又出現在我麵前,向我解釋這兒那兒的,我都懶得聽了。我知道,是方曉蘭作了手腳,但李夏荷,你也有手腳啊!

    李夏荷流淚了。

    其實,看著李夏荷流淚的樣子,我有點心動。我真的希望再一次回到那一晚,那一棵樹下,回到我家屋後的那叢草野之中,與她相擁相吻,與她激情洋溢,與她雙棲雙飛。

    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美好的畫麵,想起李夏荷那充滿青春活力的吟唱。

    可是,畢竟已經有了一些東西隔在我們中間,我自己都覺得如果再跨出這一步,都不知道如何看自己了。

    李夏荷突然抱住了我,說:“芥舟,讓我們重新開始,我會給你我的一切,我不會再讓我爸爸成為我們中間的阻隔,我今天就對他說,讓他同意我嫁給你。現在,馬上,我就可以到你家裏。而且,你上大學的四年,要用錢的話,全由我來。我知道,你上學的錢還沒有湊齊。”

    是這樣的。我的錢還沒有湊齊。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然而,很快,我們的父親,我的三哥,就出現在我們的身邊。父親與三哥一起,近乎粗暴地拉開了我,父親對我吼道:“老四,你怎麽能這樣?那邊方曉蘭為你要死要活的,這裏你還要與李誌高的丫頭七牽八扯的。”

    三哥也怒吼道:“方芥舟,你有點誌氣行不行?人家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你自己想好了沒有?”

    三哥的這幾句問話,終於讓李夏荷站不住了。她捂著臉,逃離了我們。

    就要去上大學了,在我就要離開蒲塘裏,在我就要去到廣陵的時候,在我再一次在外麵像一個遊手好閑的人,無所事事地廝混的時候,我們的得寶叔叔在到處找我。後來,他終於在國林的新房子那裏找到了我。

    得寶叔叔一見到我,就吼了:

    “桂生,你這是又到哪個大姑娘大丫頭的臂彎裏瘋了?我找了你好半天。”

    我問得寶叔叔:“叔叔忙著找我是怎麽回事?”

    得寶叔叔沒有說話,撈起了我的左臂,又抄起了我的右臂。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我說:“叔叔,你這是什麽?”

    “我上次好像看到你有一塊手表的,哪去了?”

    得寶叔叔是問我那塊鍾山牌手表。我說:“那是二哥的,臨時借的,上縣城考大學時用的。考完了就還他了。”

    “你還他幹什麽?你上大學得用手表啊!”

    我說:“二哥要回去的,我也沒有辦法。再說,既然說是借,那就得還啊!二哥說的,親兄弟明算賬。反正,後麵也不太用得著的。”

    “哼,你二哥說的?你也真是!上課下課,起床起身,上學放學,一日三餐,那不都得在點兒上?你在城市裏,到哪裏看人家的日頭與炊煙?還他幹什麽?不也是你爸你媽買給他的?”

    得寶叔叔一邊說著,一邊把腕上的手表抹了下,又立即替我戴上。

    我竭力掙紮不要,我一邊拒絕推讓,一邊就哭了。嘩哩嘩啦地哭了。

    得寶叔叔罵道:“別嘰嘰歪歪的了,像個丫頭子。不就一塊手表嗎?”

    說著,不由分說,把我一推,讓我回家:“好好收拾,明天不就得出發去大學報到了嗎?還在這裏磨蹭什麽?”

    我差不多是被得寶叔叔拉回家的。

    我一到家才發現,家裏又一次聚滿了人。

    都是來送我的。

    他們都是來送錢給我的。

    我得承認,我再一次覺得突然間有點什麽東西在我心裏湧動。這個小小的蒲塘裏,這個小小的村莊,注定要在我的靈魂深處深深地刻下印痕了。

    我還得承認,這些天,我沒辦法向父親開口。我不便於跟他要上次人家給我的那些錢,我不能跟他講,我得上大學了,我上大學也是得花錢的。

    我們的父親一直認為我上了大學就不需要再花家裏一分錢了。不是嗎,上麵都會發夥食費,哪裏還要再花家裏的錢呢?他沒有替我算過,我還得穿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我還得置買一些被褥鋪蓋什麽的,我還得要買些針頭線腦,如果我還要買書,我也得花錢。甚至,一開學,就得交書本費。學費是不需要的,但是,書本費,仍然是一筆大開銷。中文係,我打聽過了,一套古代文學作品選,朱東潤主編的那一套,就得好幾塊錢。在城裏,出門坐公交,也是得花錢的。不是說,你有了大學生的那個學生證,你就什麽都不要花錢了。如果周末想要改善一下夥食,或者幾個同學想要出去打打牙祭,也是需要一些錢的。當然,我會盡力省著花,但是,我仍然是得要有一些錢在手上的。

    可是,我們的父親就認為,我是不需要他再花一分錢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將上次媽媽去世時人們救濟我的錢放在自己的腰包裏,再也不肯挖出來了。

    當然,我知道,他已經把那些錢全都用在了我們家的債務上,他已經替二哥還債,將那些錢全都墊出去了。

    在我非常焦慮的這些天裏,他隻沉溺在他的四公子考上大學的榮耀裏,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我還得再弄點錢去大學裏。不然,這學也是沒法子開的。畢竟,首先就要交10元錢的學費哩!

    唉,連李夏荷都知道我上大學得花錢。

    當然,也許,爸爸是再也沒有辦法了吧?他又能從哪裏弄到什麽錢呢?

    我再一次覺得現實是那樣的青麵獠牙、張牙舞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相信,總會有辦法的。這年頭,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隻要假期裏在哪個地方找個工地,搬幾天磚頭,就能弄上幾個錢,度過我的大學時代。

    但是,有人替我考慮好了一切……

    還是上次送錢給我的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嬸娘他們:河東五隊的會計李應昌,國林的爸爸,小學的老師方德高,我的遠房叔叔方德平,大哥前麵一家方加餘,老支書金學民,遠房堂哥方廣富,方家族長方德寬和我們方家族長家的堂兄方廣義……

    還像上次那樣,他們這個掏出五元錢,那個掏出三元錢,那個掏出一個兩元錢……

    金學民伯伯也來了,方若曦姐姐也來了。

    父親在一旁,眼裏滿是淚花。

    蓮姑也來了,蘭姑媽也來了。蓮姑給我送來了一身新的衣服,從上到下。蘭姑媽給我送來了一隻輕便的皮箱,讓我好體體麵麵地去上大學。

    像約好了一樣的,我過去的班主任張世存來了,他帶我去水廓中學,說是孟校長讓我去一趟學校。

    我去了學校,孟校長看見我來了,非常開心。他沒有責怪我不來學校看望過去的老師和校長,他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麽。

    是的,我怎麽好意思來呢?隻要來,不就是張口要錢嗎?

    他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說:“你這孩子,不要多想,我們說過,你是代表我們去戴窯複讀的。你考上了,我們就要獎勵你。你別有思想負擔。”

    孟校長召集了我們原來的班主任,還有學校中層以上的人,陪我在學校食堂裏狠狠地吃了一頓。孟校長說,這就是獎勵。

    我得說實話,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這樣的飯菜了:紅燒肉、紅燒魚、大塊雞肉、各樣蔬菜、老鴨湯……

    不準吃飯,必須就隻吃菜吃飽才行……

    吃完飯,我以為就是吃完飯了。沒想到,孟校長跟我說,你來會計室一下,有些錢,你拿著!

    我說:“不,不可以。我不要。我不能要。”

    “你這孩子,別這樣啊!是學校給的,還有我們幾個老家夥,還有你的班主任張世存,也沒有多少。大家湊了湊,夠你把個大學念下來,勉勉強強。我們知道,上次你家裏出了點事,大家心裏也著急,但沒有抽出人手來去你家。”

    我再也沒有忍得住,淚奔了……

    大哥那裏沒有任何動靜。

    二哥那裏也沒有任何動靜。

    父親長歎一聲:“這成了什麽樣子了,還有什麽兄弟感情?”

    我說:“爸爸,什麽也不要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唉,倒是外人,情深義重。老四,你不能忘了這些幫過你的好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