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貴一進門，宋金武夫婦都驚呆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對來客笑臉相迎，又是讓座，又是端茶。

    寒暄了幾句後，孫長貴陷入短暫的沉默，他似乎在思考著如何進入正題。

    於淑芳怕冷落了老支書，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拉話：“大哥，嫂子咋沒跟你一起過來？她好長時間沒來我家裏串門了呢。”

    “她在家裏編筐，沒工夫。”孫長貴說。

    “讓嫂子別費那個事了，我家裏有好幾個新編的筐，你走時候拿兩個回去用就行了。”於淑芳大方地說。

    “不用，她自己編就行。”孫長貴擺手。

    “也不是啥值錢東西，拿去用唄。”宋金武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去外麵取了兩隻紅柳編的新筐來，放到孫長貴跟前，好讓他走的時候拿上。

    看著那兩隻筐，孫長貴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心想不如就借著這筐來引出他要說的事兒吧。

    他告訴宋金武夫婦，他老婆在家裏編筐不是為了自己用，而是要拿到鎮上去賣錢的。在這之前，她已經編了十來個筐賣掉了。

    宋金武夫婦互相對望一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前村支書夫人，竟然親手編筐賣零花錢，可想而知，他們的日子已經過到了何種地步。想當初，孫長貴家的日子可是最好過的，村裏人誰不羨慕他家的飯桌啊。

    饑荒的日子裏，常有一幫人在吃飯點兒湊在他家的大門口，嗅著裏麵飄出來的飯菜香味兒，猜測著他們家飯桌上的食物種類，想象著這他們一家圍著飯桌大口朵頤的畫麵。

    可是如今呢？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就在昨天，於淑芳從外麵回來跟宋金武說起她在村裏大槐樹下聽到的口頭“新聞”，說是自從孫長貴死了小兒子，家的生活那叫一個慘。有好事者專門在吃飯點兒去過他家裏，看到他家的飯桌上隻有幾個窩頭和一碟大醬加一碟鹹菜。

    這個“重大發現”很快在村裏傳開了，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比較著孫長貴一家以往的輝煌和今天的落魄，無不咂舌感慨。其中自然有幸災樂禍的，也有為其同情感傷的。

    起先宋金武並不信這些話，還讓於淑芳瞎說。如今他聽孫長貴親口說出任彩霞在家裏編筐賣錢的事兒，便不得不信媳婦之前的話了。孫長貴是多好臉兒的人啊，他要是不艱難到一定份兒上，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妻子去做這種拋頭露臉的事的。

    “不至於吧大哥，你家德勝不是能掙錢了嗎？他現在出息了，掙得也應該夠你們一家用的了。”宋金武遞給孫長貴一支煙卷兒，一邊劃了火柴幫他點燃，一邊笑著說。

    “德勝是能掙錢了，但也扛不住家裏還有那麽多饑荒啊？再說了，他一個人掙，三個人花，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將來總是要成家立業單過不是嗎？”孫長貴說這話的時候，不易察覺地歎了一口氣。

    於淑芳在一旁聽得難受，心說孫長貴鬧成這個樣子，恐怕要耽誤他兒子孫德勝娶媳婦了。試想哪家媳婦願意嫁到他家呢？之前他們家落下的名聲不好不說，這一過門就幫夫家還饑荒的日子，可咋過呀。

    於淑芳忍不住說：“大哥，要不你和俺嫂子來年也承包土地吧……”

    她話剛說出口，便被丈夫宋金武踩了一腳，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閉了嘴。

    她在心裏懊悔不已，因為她想起當初宋金武他們張羅著包產到戶的時候，孫長貴可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不僅是反對，他還帶頭去上麵告他們的狀。孫長貴村支書的職務，也是因為這件事被免掉的。

    她怎麽能鼓動孫長貴夫婦承包土地呢？她真是昏了頭了。

    宋金武踩媳婦一腳不讓她把話說下去的舉動被孫長貴看在眼裏，他顯得有些尷尬。

    但是終於提到了這個關鍵字眼兒，他又不甘心放棄。要知道，這可是他今天來找宋金武的目的啊。

    孫長貴努力在心裏鼓足了勇氣，又咳嗽了兩聲，才跟宋金武說：“那個，我聽說你們承包的地，今年都豐收了？”

    “對，難得的大豐收！”宋金武不無得意地說。

    孫長貴聽了尷尬地笑笑，說：“金武啊，事實證明，你是對的，當初是我鼠目寸光，看得沒你遠。”

    孫長貴用了“鼠目寸光”這個成語來說他自己，宋金武聽了心裏感慨，心說他總算是知道錯了。

    “其實，這也說不好誰對誰錯，人各有誌，各有選擇嘛。”他用煙袋鍋在旱煙口袋裏裝了一下煙末，一邊用手指小心按壓，一邊說。

    這話說得孫長貴不好接茬，他不再說話，宋金武也專心弄起他的煙袋來，兩個人好半天都不說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孫長貴問道：“那個，來年咱村還是像今年這樣搞承包嗎？”

    宋金武一下子來了精神，說：“當然搞啊，今年收成這麽好，大家夥都嚐到了甜頭，哪還有人願意過大集體？”

    “要是搞承包的話，把俺家三口也算上行不行？”孫長貴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極小，宋金武甚至一下子沒聽清他說的是啥。

    “大哥，你啥意思？”宋金武問他。

    孫長貴便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宋金武和她老婆對視了一眼，夫妻二人用眼睛進行了短暫的交流。

    “那咋能不行呢？”宋金武說，隨即又補充說，“村裏的地本來就是集體的，是咱大家夥兒的，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隻要農戶願意跟集體簽承包合同，願意履行合同的權利義務，就可以承包到土地。”

    “就是，承包土地本來就是自願的，大哥你家要是願意參加，大家夥兒一定歡迎。”於淑芳附和說。

    宋金武夫婦不計前嫌的態度，讓孫長貴感動不已，他的嘴巴動了動，想說些感激的話，但終是沒有說出來。

    “中，我這就回去跟彩霞說去。”

    他跟宋金武夫婦道了別，起身往外走，他的腳步以不似來時那樣蹣跚，看上去輕盈而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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