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下了近半周的雪終於停了，空氣清冽沁涼。而此刻的關島，陽光的角度已西移，烈日的威力卻絲毫不減。斜陽毫無遮擋地一瀉而下，被熏燙的海風翻騰起熱浪。走在戶外的人俱是被曬得兩頰通紅，汗流浹背，而沈彥柏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佛在麵頰的風明明燙如火舌，他卻似突然被丟進了冰天雪地的極地。寒意殘酷地長驅而入，滿腔熱情瞬間被凍結，每一個毛細孔都凍得生疼。

    沈彥柏神色恍惚地捏著手機陷入了沉思，直至身後沉悶的落水聲打斷他。他循聲回頭而望，墨色的瞳孔頓緊張地縮起。

    原本坐在泳池邊的沈旭，伸長了手臂想去夠桑雪，卻因重心不穩一頭栽進了水裏。

    水花濺了桑雪一臉的水，她抹了一把臉，叫了兩聲“小旭”。她見沈旭也不撲騰，隻是傻傻地往水底墜，以為是跟自己鬧著玩。

    “小旭，男子漢大丈夫，要懂得認輸，怎麽可以鑽水底躲起來？”桑雪嘻嘻笑著，歡快地拍打著水麵，身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些，以防沈旭搞突然襲擊。

    撲咚！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躍入水中，猝不及防地濺起更大的水花，湧起的浪更是將她連連往後推。桑雪吃力地維持住身體平衡，但剛剛的潑水大戰消耗了她太多氣力，身體一傾，搖搖晃晃地滑向了池底。

    氣泡爭先恐後地往上湧，她來不及閉氣，不小心嗆了好口水。模糊混亂的視線裏，桑雪隱約看到俯麵沉在水底的沈旭，雙眸緊閉，蒼白的小臉沒有絲毫生氣。

    意識到出事了，桑雪的臉色驚變。她飛快尋回平衡感，探出水麵換了口氣，慌了神地又紮進水裏。她正向往沈旭遊去，眼前卻突然出現幻覺。

    原本清透的泳池頓變得如深海般幽暗，僅有微弱的光線絲絲縷縷地飄蕩。桑雪看不到沈旭的身影，想回到水麵，抬頭卻發現水深得一眼望不到頭。

    閉氣太久，她幾乎要因缺氧而昏厥時，終於看清了沈旭的所在。她一股作氣，耗盡肺中最後的氧氣往他遊去，一雙大手先一步穩穩地抱起了沈旭。

    待她狼狽地爬上岸，沈彥柏正解開沈旭的衣服，手法專業地做心肺複蘇。

    “小旭！”她緊張地伏倒在沈旭身旁，想搭把手，卻被沈彥柏厲聲喝退。

    沈彥柏麵色冷沉，他狠狠拍開她遞來的手，隻一個抬頭的眼神便傳達了深深的怨念。

    六神無主的桑雪望著沈彥柏按壓著沈旭的胸口，一下一下，那氣力似乎同樣落在了她的心髒上，胸腔碾過陣陣的疼。

    沈旭吐出了一小口水後，終於有了些許反應，胸口開始虛弱地起伏。

    沈彥柏不敢有絲毫鬆懈，抱起他往外奔去。

    桑雪怔怔地杵在原地，她怎麽也沒料到，隻是嬉戲玩水，竟險些牽扯出人命來。

    她不知所措地爬起，往前走了兩步，腳心一陣鑽心的疼。低頭一看，竟是踩著了她的手機。

    手機殼裂了開來，鍵盤和屏幕已經慘不忍睹地分了家。顧不得去撿，更顧不上換套衣服，她胡亂抓起一塊吸水巾，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沈彥柏的步伐。

    這大概是桑雪這輩子走過的最漫長的路，明明隻有幾分鍾的車程，卻遠得好似繞了地球好幾圈。

    沈旭失去了往日活潑的模樣，腦袋軟綿綿地歪在沈彥柏懷中，呼吸虛弱。桑雪猶豫了一下，伸手想握住沈旭的小手，沈彥柏警覺地抱著沈旭往後縮了縮。

    “對……對不起……”桑雪尷尬地收回手，她雙手焦灼地緊握，垂著眼睫低聲道歉。

    沈彥柏垂著的目光緊緊圈住沈旭蒼白的臉，並沒回應桑雪。

    沈旭比同年齡的孩子發育得慢些，一張小臉仿佛隻比剛出生的嬰兒舒展了些。巴掌般大，小得令人心疼。突然，懷中的人低哼一聲，沈彥柏頓緊張得全身神經繃緊。

    雷動般的心跳聲敲擊著沈彥柏的耳膜，他忍不住想起記憶中那個昏昏沉沉醒來的午後。他睜開眼時，模糊的視線落在包著紗布的左手腕。目光微微偏轉，右手靜脈處插著一根滯留針，營養液正沿著透明的軟管緩緩注入他體內。他擰了擰眉，正要絕望地闔上眼，卻瞥見沈老爺子抱著一個孩子坐在他的床頭。

    沈老爺子見他醒了，顫巍巍地將裹在繈褓中的孩子湊近。

    沈彥柏看到那孩子揮舞著小手，調皮地扭過脖子衝他咯咯地笑，然後他聽到老爺子歎氣般地說：“你一走了之倒是幹淨，你和桑雪的孩子怎麽辦？還指著我這個老頭子幫你養？”

    聽到桑雪的名字，眼底霧氣頓起。他眨了眨，看清那孩子的臉。隻一眼，他便確定了，那是他們的孩子，他和桑雪的孩子……

    他吃力地探過手去，握住揮舞在空氣中的小手。那一瞬，心中的陰霾頓散，在強烈的求生欲麵前，死神怯懦退場。

    他告訴自己，他要活下去，為了他和她的孩子……

    他護著愛著多年的掌上珠，此刻在他懷中卻如同沒有靈魂的洋娃娃。心中湧起的恐懼狠狠撞著心牆，沈彥柏雙唇緊抿，將擁著沈旭的臂彎緊了緊，沉默地將額頭抵在沈旭的額頭上，才得以強撐住脆弱得不堪一擊靈魂。

    桑雪望了他一眼，他周身籠著層濃鬱的戾氣，不讓她近身，更不願同她多說一句話。仿佛前一晚綿綿的情話不過是夢囈，夢醒了，溫存也不覆存在了。她訕訕地收回目光，指甲無意識地嵌入虎口。

    醫院是事先聯係過的，省去了冗長的入院登記和排隊等候時間。車一停，便有醫生、護士迎上前將沈旭抬上了手術推車，馬不停蹄地往急救中心推去。

    沈彥柏緊隨其後，用英文極其流利地報出沈旭的年齡，血型，過敏史及往期病史。

    桑雪曾在加拿大生活多年，雖然大部分情況下是用法語交流，但她的英語水平同樣不差，葉爵銘與國外研究所的幾次技術交流都是由她隨同翻譯。但此刻的她卻似患了聽障症一般，那些英文單詞落在耳邊像是遠古的文字。她瞪著空茫的眸子，艱難地理解醫生說的每個字，始終拚湊不出完整的語句。

    沈旭被推進了急救室，她隻得跟無頭蒼蠅似的，緊攥著沈彥柏的胳膊，反複地問著：“醫生怎麽說？小旭會不會有事？”

    沈彥柏掙脫開她的手，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的雙眼，仿佛要看透到她的內心深處。

    “你為什麽……為什麽不救他……”他終於願意和她說話，伴隨著暗啞的嗓音，沈彥柏眼眶微紅。

    “我……”桑雪委屈地咬住唇，“我以為他跟我鬧著玩……”

    “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沈彥柏情緒突然失控，不聽解釋地吼了起來。

    被冤枉的委屈猝然湧上心頭，桑雪愈發用力地咬住唇，忍住淚水。

    “我又不知道……”

    她小聲喃喃，他卻以沉默回應。

    漫長的沉默，漫長的煎熬。他用冷漠的目光淩遲她，卻又無可奈何地收回。他看到她眼角有閃爍的淚光，亂了陣腳地想安慰她，她卻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避開他伸過去的手。

    沈彥柏尷尬地收回手，撫過脹痛的太陽穴，抱住混亂的腦袋。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疲憊地坐在急診室門口，將臉埋於手掌間，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是他沒有盡好看護的責任，卻還將錯全盤推到了她身上……

    無數回，他在人群中尋找桑雪未果，失落彷徨，甚至喪失生存下去的動力時，隻要聽沈旭用軟糯的聲音喚一聲“爹地”，他的心中便會燃起一絲希望。

    沈旭是他和桑雪之間唯一的牽絆，他抱著沈旭時，便能感覺到她活在這世上的氣息。他害怕失去這脆弱的紐帶，害怕再也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對沈旭，即便捧在掌心，含在口中都不夠，怎麽能容忍他的生命受到威脅。

    是他昏了頭，才會對她發脾氣。看到沈旭處於危險之中時，竟把她當成了敵人。昨天才對她說出信誓旦旦的承諾，一轉眼又以這般凶惡的麵目對著她……

    她一定傷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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