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沒有盡頭的路

    人到達極限的時候，就容易出現幻覺，就像此時的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路上。

    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那時候推行計劃生育，一對夫妻還隻能有一個孩子。父母為了生二胎，把我寄養在奶奶那裏。奶奶不大喜歡我，照顧我就難免不大盡心。

    我最初的世界觀是由奶奶建立的，她給我灌輸了一腦袋的封建迷信傳宗接代，以致於我有時候恨急了想要報複她時，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紮她小人。

    她總是在我跟前抱怨很多的事情，兒子為什麽不再聽她的話啦，兒媳婦就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老母雞啦，明家恐怕要在她這一代絕後啦，以及當初為什麽不把我打掉啦……

    我想，當著一個人的麵說，當初怎麽沒弄死你，不說善不善良，至少很不禮貌。

    但她就是這麽一個不禮貌的人，反反複複問過我無數次“當初為什麽沒弄死你”。這個問題……嗬嗬，我都沒出聲我哪知道？

    那時候很小，也不懂怎麽有效地反抗，我常常吃不飽飯，大冬天裏連秋褲都沒有一條。我餓了不敢喊，冷了也不敢喊，有時候很想爸爸媽媽，可是越想越不敢喊。

    奶奶告誡我，我爸媽忙著生二胎，已經不要我了，如果我再不聽話，那她也會把我扔掉。我雖然年紀小，卻並不會輕易相信一個從來不曾善待過我的人。她每每教訓我，我便一定要頂上兩句嘴。

    她說人貴在自知，隻有掂量清楚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才知道該怎麽說話做事。我就偏要問，那你這種不是個東西的，又該怎麽說話做事呢？奶奶氣得劈頭蓋臉打了我一頓。

    她這個人下手不知輕重，衣架拖把，拿到什麽都敢往人身上招呼。我不哭也不動，憤怒而倔強地注視著她，招來新一輪的耳光。在她的身上，我清楚地看到，人類愚昧起來到底有多強大。

    那一頓打還是在我心裏留下了一根小小的刺。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在琢磨，“二胎”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有了它，就要犧牲掉我。

    那個罵完奶奶“不是個東西”的冬夜，我穿上了我所有的衣服，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是我所走過最疲憊最疼痛的路，很黑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

    後來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等我醒來時，我已經回了家，媽媽正守在我身邊。她懷著孕，原來那個大肚子裏的東西就叫“二胎”。

    我渾身每一個骨節都很疼，可是卻很高興，我以為我就此打敗了媽媽肚子裏的那個怪物，再也不會被扔掉了。

    可是沒過幾天，我又被送回了奶奶那裏，這一次我終於相信了奶奶的話。我想我一定是犯了特別特別嚴重的錯誤，媽媽才會想用那個“二胎”來取代我。

    那個寒冷的夜晚，我雖然回了家，卻永遠被遺棄在了那條路上。

    真的很討厭那種看不到終點的感覺呢！好像隻要一倒下，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此刻的我搖搖欲墜，速度越來越慢，一不小心就會倒地不起。

    放棄吧！我用已經痛到麻木的腦子想。

    “遇哥加油啊！”場外傳來一聲大喊，我似乎聽到有人在替我加油，我遲鈍地轉頭望過去，卻看不清他是誰。

    徐詩雅已經跑完了一圈，這時緊緊跟在了我身後，像一隻伺機而動的優雅的貓，隨時準備著超過我。

    然而我什麽也看不見。我全身冰冷，控製不住地直打顫，小腹部時不時傳來一陣銳利的絞痛，腦子裏“嗡嗡嗡”作響。

    是時候放棄了，我勸我自己。我真的太痛了，沒力氣了，堅持不下去了。我走的那條路，又黑又寂靜，根本就到不了家。

    徐詩雅趁機加快速度，從外圈追了上來。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蘇陳的聲音，他在大喊：“芋頭加油！”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果然看到他對我揮手。嗬，原來人到了極限的時候真的會出現幻覺。我有些想笑，卻又想哭。

    小學的時候，我有段時間沒學上，就成天窩在家裏看漫畫。

    我記得有一本漫畫，主人公是個夢想成為一代拳王的窮小子。他被打倒了無數回，每一次都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可是每一次當他倒地不起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會出現幻覺，看到小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他是一個睡在公園長椅上的小乞丐，有一個帶著甜甜笑容的小女孩經過他身邊，分給他半個包子。每每到這時，他就會爆發出無窮的力量，重新站起來打倒眼前的對手。

    故事的最後，窮小子終於悟出了拳法的奧義，成為一代拳王。

    他打敗了所有踩著他的腦袋哈哈大笑的壞人，獨自回到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女孩的小公園，買了個包子，坐在長椅上，一個人默默地吃完包子就離開了。

    這個結尾很有味道，哪怕整個故事都很傻逼，也絲毫不影響我對這部漫畫的喜愛。

    那個窮小子一直都是個小孩子，隻有在長椅上吃完包子起身離開的時候，才真正變成了一個大人。

    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扯淡。人家小姑娘記得你是誰麽你就充滿力量？你被人打成傻逼被人踩在臉上碾來碾去的時候，說不定人家正拿著她吃不完的包子滿公園裏喂野狗呢！

    公園裏野狗那麽多，你隻是其中一條個頭比較大的而已。

    那本漫畫我看過笑過很快就忘記了，可是不知怎麽的，今天這個故事突然又回到了我的腦海裏。

    我想我有時候就是挺別扭的，一邊哈哈大笑著說，你看那個人他好像一條狗啊，一邊在心裏說，對我就是那條狗。

    就好像現在，我明明知道這這時的努力毫無意義，明明覺得因為一個幻覺就想要努力一下的人生很可悲，卻還是突然很想再試一次。

    我冷漠地告誡著，批判著，嘲笑著的，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

    於是我咬緊牙關突然提速，想要輸得至少不那麽難看。徐詩雅正從外圈往內圈跑，刹車不及，一下子撞在了我身上。

    她撞的力道並不大，要是在平時，我根本一點事情都沒有。可是此時的我已經是強弩之末，再也支撐不住那個力道，竟然腿一軟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有什麽東西“汩汩”地從身體裏流出來，順著我的大腿小腿一路流淌到了腳踝。我想這時候如果我是清醒的，一定非常非常非常想死。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一聲呼喊，一個身影突然向我飛奔而來。（m.101novel.com）